連云港的朋友贈我兩個陶制馬頭,說是漢代遺物,距今也已有一千八百年了。馬頭和秦始皇陵兵馬俑中的戰馬很像,已經沒有了釉彩,呈露出黃土本色。馬頭完整無損,造型雄渾厚樸,線條簡練剛健,耳、目、鼻,輪廓分明,使人想起漢代名將霍去病墓前的石馬。不過這兩個陶馬頭似乎更生動,耳朵豎起,雙目圓睜,嘴巴微張,是正在奔跑中的表情。
有一千八百年歷史的老古董,當然不敢怠慢它們。放到玻璃柜里,用燈光照著它們,常常有事沒事地瞧幾眼,瞧得熟了,兩個馬頭彷佛都活了起來,不時以它們的語言告訴我些什么,使我浮想聯翩。我們是戰馬。我們曾經在沙場上奔馳,在鼓號聲中沖鋒陷陣。世界上有什么馬比我們更勇敢更威武?我們身上騎著無畏的戰士,腳下踩過敵人的尸體,身邊回蕩著廝殺的吶喊和刀槍的撞擊…我們是拉車的馬。
我們曾經天天在崎嶇的道路上奔跑,我們從來沒有機會回頭看一眼坐在車上的主人,只能埋頭往前走啊,走啊,不知道何處是我們的盡頭…我們是送信的馬。我們曾經整日奔波在曲折的驛道上,跑得氣喘吁吁,大汗淋漓。信使不停地用皮鞭抽打我們的身體,永遠嫌我們跑得太慢。他們懷揣著的是什么信,我們也永遠無法知道。
唉,可惜,我們只是殉葬的馬,還沒有機會馳騁原野,就被埋進了墳墓,陪伴著素不相識的死者。我們在黑暗中期待了千百年,只想有朝一日重見天日,做一匹自由的駿馬。你看見我們張開的嘴巴了嗎,那是我們在墓穴中嘶鳴。但是我們的聲音被黑暗窒息,被時間吞噬,被陰冷的磚石和泥土塵封…此刻,我們被鎖在你的柜子里,依然不自由。也好,我們就做來自漢代的使者吧,我們在你的書房里會面,和你一起懷古,和你一起遐想,讓你寂靜的心驛動不安,讓你的思想在兩千年的時空間來回飛翔。有時,我會被自己的妄想驚醒。
在我面前的,不過是兩個沒有生命的陶馬頭,只是它們確實經歷了兩千個春秋,那黃土的顏色,那活靈活現的表情,分明在向我敘述歷史,在講遙遠的故事。我也由此想起兩千年的陶藝家,想象他們用靈巧的手塑造這些馬頭的情景。小時候,我曾經認為中國古代的雕塑不如西方,古希臘、古羅馬雕塑的逼真,在中國古代的雕塑中看不到。自從出土了秦代的兵馬俑,人們對中國古代的造型藝術刮目相看。而這兩個漢馬頭,同樣也驗證著這一點。
它們是高山巖石的切片,來自世界屋脊青藏高原。我想稱它們為“喜馬拉雅巖畫”。遠古的地殼運動,是這些巖畫的成因,它們孕育于億萬年,形成于一瞬間。留在巖石上的斑斕痕跡,是歲月的造化,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巖石肌理中,蘊涵著無窮無盡的色彩,潛藏著千變萬化的圖象。這些巖畫,仿佛匯聚了古今中外的繪畫風格,其中似有油畫的渾厚,水彩的輕靈,木刻的端莊,素描的活潑,浮雕的凝重,水墨的飄逸。
古典和現代,立體和印象,抽象和寫意,都交融在巖石的紋路和裂變之中。凝視這些巖畫,眼前風云交幻,萬象靈動。天地間有過的景象,在這里都可窺見,人心中掠過的夢想,在這里也能覓得。它們的畫面,境界有大有小,情景有動有靜。大則宇宙洪荒,江海浩蕩,小則幽草片葉,滴水微瀾;
動則群馬狂奔,驚濤拍岸,靜則閑云輕繞,月照空山。只要善于想象,可以看到巖畫中活動著蕓蕓眾生,隱現著無盡天籟。它們如神秘天眼,從億萬年幽暗之中,審視著每一個觀賞它們的人,仿佛在問:你,看見了什么?你看見了什么?我想觀者不必在意,見仁見智,見山見水,見人見物,見鬼見神,都是對美的發現,對藝術的憧憬。
大千世界,瞬息萬變,人人眼里都會有一片新鮮天地。藝術之奇妙境界,在于能激發觀者的想象,共同參與創造,由小及大,由此及彼,發現畫外意象,諦聽弦外清音。喜馬拉雅巖畫,小小一片巖石,引人聯想到世界的浩瀚和人心的幽邃,豈不妙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