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人們欲為宋慶齡塑像時,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嚴友人;當人們欲為巴金塑像時,第一個想到的也是嚴友人。趙樸初、賈植芳、黃佐臨、夏衍、趙丹、錢君匋…最后,當人們欲為陳逸飛塑像時,第一個想到的仍然還是嚴友人。2002年,他的青銅雕塑《生命》以100萬人民幣的價格首開了中國雕塑第一價。一組大氣磅礴的青銅雕像“中華十二文化名人”,遠看玉樹臨風,近看峨冠高古,“昆山玉碎鳳凰叫,芙蓉泣露香蘭笑?!薄芭畫z煉石補天處,石破天驚逗秋雨。
”畫論中,所有清奇古怪的比喻,都能在這組雕塑中找到。嚴友人,中國雕塑的頂尖人物。一頭凌亂的長發,一臉濃密的絡腮胡子,濃眉大眼獅鼻??冢铝械袼苡唵蔚臍w屬足夠使他列入“大師”的行列——宋慶齡、巴金、趙樸初、賈植芳、黃佐臨、夏衍、趙丹、錢君匋、胡偉民…最后,當人們欲為中國油畫界人氣指數第一的陳逸飛塑像時,第一個想到的還是嚴友人。
中國人講究“醴泉有源,芝蘭有根”。講師承,嚴友人永遠忘不了他的恩師,一代雕塑大師張充仁?;春B飞夏亲?a href="/diaosu/5625-1/" target="_blank">聶耳像就是他們師徒倆合作的標志。祖籍廣東的嚴友人1960年至1965年就讀于上海美專雕塑系本科,畢業后進入上海油畫雕塑院開始了他的雕塑事業,主張中國現代雕塑藝術應該還其原始貞潔的本質,唯“奢華鋪陳、繁瑣羅列、刻意造作及逼真細節”者務去,并譏之為“藝術四兇”。
30多年來,他苦心孤詣地致力于在雕塑語言中注入文學性語言,運用詩的隱喻與象征,夸張與幻想,哲理般的抽象乃至于黑色的荒誕,使雕塑作品在固定不動的空間內,言簡意賅地融入豐富的思想內涵?,F在,我們在“桑達傳播有限公司”的雕塑現場,評議他的“中華十二文化名人”。他們是:孔子、老子、墨子、孟子、屈原、李白、杜甫、白居易、蘇軾、王安石、陸游、李清照??鬃涌偸亲屓俗钕茸⒁獾?。但見他雙手高揖,頭部微仰,長袖飛動,袍笏飄然,儼然一派“素王”風度,一看就是一個“禮”字,嚴友人的雕像構圖立意是這樣解釋的:禮——學無常師、有教無類、道崇周禮、溫故知新。
我們注目老子。一個隱隱然眼窩深凹的老人,神情淡然,長髯垂胸,兩手自然下垂,如處無風地帶,衣袂不驚,兩脅以下,概為煙嵐。老子右側屈原的造型則動感極強——那困惑而倔強的頭顱一仰再仰,直至面部與肩線形成90°直角…那是用一種常人難以具備的心智和膽魄向天發問、向命運抗議嗎?如果是的,則“天何言哉”!而如果不是,那就一定是“天問”之后的絕望,是對人類社會公正法則的最后抨擊和對生存意義的最早質疑嗎…
我們沉默了。我們等待嚴友人的詮釋:為什么所有的文化名人都面目模糊?遴選的標準是什么?為什么名單中沒有莊子、司馬遷、陶淵明…嚴友人回答:“是的,我們看不清他們的五官,但也無須看清他們的五官,”他穿著一件藍色工作服,用泥刀作了一個有力的下劃劈勢后說,第一,有誰真正看到過這些偉人的原來容貌呢?從來沒有,也根本沒有這個可能。傳世的一些文字昏聵得可怕,就拿孔子來說,我查過的孔府檔案,是這樣記載孔子的:“反首,張面,大角,日準,河目,海口,龍顙,牛唇,白顏,均頤,輔喉,駢齒,龍形,龜脊,虎掌,駢脅…
”,而且“胸部矩形,且有文字”,我們如果相信這些文字,照此打造,孔子會是怎樣一副尊容。他說著順手拿過一張紙,勾出了一張素描:你們看,“海口”乃極言其大,試試看這張嘴畫到腮根吧——哦,那就成了腮裂,青蛙王子;駢齒,兩排牙齒吧,暫且不論,這“虎掌龜脊”可不是開玩笑的,掌心應該有肉墊凸出,“龜脊”應該像個駝子,這,還成人形嗎。
干我們這一行,“形似”,總是拘謹的、形而下的。前人說,大象無形,就是要追求“骨子里的相似”,偉大的雕塑作品,都是“西法東魂”的結晶,也就是西方油雕的技法和東方藝術哲學完美聯姻的結果,“西法東魂”,如果體現在這組雕像中,應該能讓你一眼看去就知道誰是誰,我負責提供“獨具性”的神態和特質,比如同樣是昂首向天,如果我沒能讓你一眼看得出誰是屈原誰是李白,我就徹底失敗了…
至于“名單”中為什么沒有莊周、司馬遷和陶潛,嚴友人的回答更有意思,五千年的文明史,夠分量的文化名人又何止“十二”,除了上述三位,左丘明、班固、蔡邕、韓愈、司馬光…都是重量級人物,問題在于我的選擇是一次很個人化的選擇,只選我喜歡的,并不替先賢立言,莊周和陶潛都是我非常尊敬的人物,但是我覺得他們太“出世”,我雖然也是一個有出世之念的人,但和他們比,境界相差太遠,所以不敢擺弄;
至于“太史公”,正因為我太崇拜他了,才不想展示他的形體——“我不知道你有沒有類似的感受——”他說,“千年以下,每次想象他在蠶室受刑,我的相同部位就會轉筋,就會發生陣陣莫名的隱痛,雕塑是高度體認和直感的藝術,我不想別人也產生和我類似的痛苦?!弊x者是高明的,他說,我的這組群雕委托上海交通大學“中華青銅公司”澆鑄,剛剛破范,被一群學生看見了,就一個個地被“指認”了出來,可見,現代閱讀過程是由創作者和欣賞者共同完成的,如同國畫中的“留白”,只要你提示性地預留空間和路徑,讀者的想象力和鑒賞力往往超過我們。
“中華十二文化名人”的最初構思來自于90年代中期,在舉世若狂的炒股、開公司的熱潮下,嚴友人痛感國人拜金太過而丟失了“性情”,而人之為人,最最重要的恰恰是性情,“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你們可以看,這組‘中華十二文化名人’中,哪一個不是性情中人?
”嚴友人自豪地介紹說,“夫子明知不可為而為,是不是一種性情?孟子尊君,但一旦發覺君主是‘獨夫’就號召大家‘鳴鼓攻之’,是不是一種性情?墨子為了和平,‘自費’奔走列國,呼吁‘兼愛’,是不是一種性情?屈原、李白、蘇軾…哪一個不是性情中人?和我所有的作品一樣,這組雕塑的主題還是“生死心切”。他指著群雕說,構思他們,我花了整整十年,但是動手做,我只花了一年,差不多一氣呵成,這就是“本土浸潤”的力量,所謂“耳濡目染”,他們應該從孩提時代就活在我的潛意識里了,只不過50年后我把他們再度請出來罷了。
不知是不是偶然,上海油畫雕塑創作室40年前“一口氣”出了兩個天才型人物,當時稱為“一把剪刀,兩個口子”。這兩個“口子”,一個是嚴友人,一個就是陳逸飛了。陳逸飛去世后,陳逸飛的親屬欲為他塑像,第一個想起的就是嚴友人,因為陳逸飛的弟弟陳逸鳴自初中起就認識嚴友人了?!拔液完愐蒿w在上海美專同窗時,陳逸鳴好像還在初中念書,”嚴友人回憶說,我們一幫人常去陳逸飛的家,彼此也就認識了。
1961年我念大學二年級時,陳逸飛剛進大學預科,因為個子小,我們當時都叫他“小不點兒”,但是誰也不敢小覷“小不點兒”,因為他實在太好學了,經常到我們高年級的課堂來討教,還特別喜歡和我糾纏,提問常常出人意料,而且“打破沙鍋問到底”,問得你目瞪口呆。
學校的學習氣氛非常濃郁,大家喜歡半夜2點起床,到菜場“搶位置”——當然不是去買菜,而是搶占最有利的寫生位置,我印象里,陳逸飛最活絡,常有好位置,而且極其勤奮,畫到天亮可以畫五六十張。當時我常常在課余找同學做我的模特,陳逸飛為人熱心,最愿意做我的模特,常常約好了,到他北京東路的家里,在窗前要他擺好模樣做頭像,那期間他的弟弟妹妹就嘻嘻哈哈地看熱鬧,陳逸鳴他們大概就是這個時候深受我們的影響,后來也投身繪畫的。
我為陳逸飛做過多少次頭像已經記不清了,但是最成功的一次他一直收藏著,從現在留存的照片看,人們可以非常準確地確定陳逸飛少年時代的性格、氣質、志向和裝束。那一次我們聊得很開心,陽光有力地打在他的左腮,看著他心雄萬夫的神態,我忽然有一種直覺:這個“小不點兒”將來勿得了!這時他開口了,說,把我弄得神氣點。
于是就有了現在這座頭像,陳逸飛翹嘴昂首微皺眉,雙目炯炯向天外,一副雄心勃勃,要征服世界的氣勢。泥塑做完后,我把它翻成石膏像,曬透干透后,再做成仿銅效果,陳逸飛對這尊頭像滿意極了,高高興興地放在家里最顯眼的地方,這一放就是40多年的歲月流淌過去啦!
以后的20多年里,我們一直互為模特,他那幅著名的油畫《金訓華》就是以我為模特的,那是一個冬天,這個“虐待狂”因為和我夠交情,居然在零下六度的氣溫下,要我只穿單衣,被他大盆的冷水一盆一盆地從頭澆到腳,以尋找“浪濤中的舍身英雄”的感覺。比如,因為搏擊浪濤,人物面部的咬肌應該是怎么凹凸的,頸部的血管應該怎么賁張的,甚至耳朵也因為亢奮因為寒冷而如何后貼,這一切陳逸飛一個細節也不肯放過,現在回頭一看,當時陳逸飛才20歲剛出頭啊,其功夫已經如此了得,他常說自己繪畫的“訣竅”只有四個字,就是“透視”和“細節”,真所謂“辣椒如果會辣,很小就夠辣”了。
“這次,逸飛的親屬要求我為他的墓碑塑造浮雕,說實話,對我刺激很大,你不敢相信,一個曾經那么熟悉的人那么鮮蹦活跳的人已經化成隨你擺弄的泥團,昨天的一切還歷歷在目,鮮花和墓地的間距太短了…”嚴友人言及于此,已十分傷感,“他是一頭獅子,吞噬世界的同時,他也吞噬了自己,一個銀幣的兩面,成功的另一面就是對自己生命的吞噬…”寬敞達600平方米的工作大廳的正面墻上,陳逸飛的浮雕已經完成,我上前細細端詳,恍然亦有隔世之感。
和少年時代一樣,浮雕的嘴角依然非常倔強地上翹著,同時蘊含著藝術家特有的睿智和靈秀;雙唇還是抿得那么緊,但唇鼻之間已經洋溢著成功者應有的寬容與自信,眼神是深邃而朦朧的,既有探索,又有迷茫,不禁令我想起我們那些徹夜長談的日子,他的大視覺大藝術,他的城市騎士精神和懷舊情結,他的紳士風度和待人接物的“費厄潑賴”。些微浮腫的腮部和眼袋,既暗示了浮華世界的匆匆印痕,也提示了奮斗人生的體力透支,但毫無疑問,這是一幅展示藝術家對人類充滿溫情和大愛的杰作。
我曾不止一次地觀察嚴友人制作泥塑的全過程,只見他東摸西摸,翻來覆去似乎并沒有什么實質性的結果,形體也朦朦朧朧,泥塑完成后還是見不到很多細致的東西,讓人心焦,但是事實上,他于看似隨意的觸摸中已經抓住了本質的東西,把該做的,不動聲色地都做了。懂的人才會發現,原來他的雕塑于朦朧的表象下隆凸著豐滿結實的體塊,既概括又簡潔,各種解剖關系銜接得正確而微妙,形體表面的各種“朝向塊”均是弧面狀,既貫氣又豐富,而且根據創作的需要,形體和肢端部分都作了變形處理,是張大千所謂“妙在似與不似之間”,是米開朗琪羅的“把不是臉的部分去掉”;
是一種寓意性雕塑,游走于抽象具象之間,是倫敦塔的訴求,又是太史公被吞噬前最后的抗命…你最好用“心”去撫摩他的作品,你可以直接感受到藝術家酣暢的宣泄和強烈的主觀感受,可視可觸的雕塑材料在這里“性情地”靈胎轉世,金針暗度。臨別,我再度久久地凝視嚴友人那尊久負盛名的壓箱之作《吞噬》——長發披肩的“他”正瘋狂地咬嚙著自己的肩膀。
雕塑的基本形態呈佝僂的扭結,表面的肌理效果層層疊疊,細看則是一種概括的融化和躲閃,一種不敢承認,一種千年傳承的身心相敵。是文明吞噬了他?還是他吞噬了文明?生存,還是棄絕?出世,還是入世?屈服,還是反抗?
給予,還是吞沒?是表達人類欲望的永恒的悲劇,還是作者當下自我的暗示?“都說我是名人之友”,他說,那就請允許我把我的“吞噬”獻給我的朋友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