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波嘉尼小姐》系列而著稱的雕塑家布朗庫西是20世紀最偉大的雕塑家之一。他生性孤僻怪誕,是許多矛盾體的復合物:他雖然長時間住在法國,卻一直保留著羅馬尼亞國籍;他是羅丹所青睞的學生,但他一生的藝術實踐卻是努力要拉開與他老師的距離;他與許多現代藝術家都有著很好的交往,但在藝術創作上卻是獨持偏見,一意孤行;他是世所公認的立體主義和未來主義流派的開創者,然而卻是終生沒有卷入任何藝術流派;
他的雕塑語言是抽象的,卻是從來沒有真正脫離過自然的形象;他可以將一件作品打磨得異常的精致,而另一件作品則又表現出未加雕琢似的原始和粗放。凡此種種,都是他那不受約束的自由性格所致,那是一種特立獨行的藝術個性。
布朗庫西是農民的兒子,出生于喀爾巴阡山的荒鄉僻壤,在10歲時就離家出走自謀生路,當過牧羊人和民間的雕刻藝人。28歲那年,懷著對外部世界的好奇和景仰,他孤身一人從羅馬尼亞步行到巴黎,沿途經過瑞士和德國,花費了一年多的時間。促成他這次艱難藝術之旅的沖動力是他對羅丹藝術的崇拜。在巴黎,當他進入畫室學藝時仍在孜孜不倦地模仿著羅丹的風格,他的努力終于引起了羅丹的注意。他很賞識這個富有天才的年輕人,邀請布朗庫西到自己的工作室里來擔任助手。
然而,布朗庫西并不珍視這一對別人來說是極大榮幸的耳提面命的機會,在工作了短短的幾個月后就離開了。原因并不是出于和羅丹之間的齟齬,而是他認為:“大樹底下不長草。”這以后布朗庫西所做的一切都是要表明與羅丹的戲劇性風格和馬約爾的古典主義相決裂。布朗庫西并非不見容于羅丹,也并非有違于師道,他的離開類似齊白石“學我者生,似我者死”的藝術主張。布朗庫西毅然選擇的這條道路為他今日的藝術創造提出了一種革命性的新觀念和新意義。
布加勒斯特的國家藝術博物館里正在舉辦一個布朗庫西的回顧紀念展。盡管藝術大師早已在1957年去世,但在這個展覽上,我親手觸摸到了他那些不朽的青銅白石、烏木紅楓。《睡》是布朗庫西的早期作品,是藝術博物館最重要的收藏,從中可以看出羅丹的影響。
《波嘉尼小姐》是布朗庫西最負盛名的代表作,這里展出的是他在1931年完成的一件變體,一件用白色大理石打制的圓雕。雖然這仍是卵形,仍是一雙奇特的大眼睛,長而彎曲的脖子,但光滑而細膩的大理石表面形成了柔和的光影,簡潔而凝煉的形體仍能把人們引向遐思。波嘉尼小姐是布朗庫西不斷重復的創作母題之一,也是他潛心研究的現代風格的一大成功。
布朗庫西沒有在她的身上寄托著宏大雄偉的主題,也沒有使她成為富于激情式的紀念碑,更沒有將她做成毫無人間味的圣母,他經過了不斷的簡化提煉,不斷的嚴格摒棄一切的多余細節而創作出一種單純而富有詩意的作品,被人稱之為“現代雕刻的美麗的教母”。布朗庫西認為,卵形是一切生命的基本形式,象征著生命的胚胎,它是具象的又是抽象的,它包含著形式和思想的雙重意義,在他的一生創作中,卵形是最基本的形狀。
《吻》也是布朗庫西的創作母題之一,這里展出的也是它的變體。這是布朗庫西早期的作品,是用一種粗糙疏松而有孔隙的白石加工制作的。陳列在大廳正中的一尊名為《傾聽大地》的雕像特別引人深思,這是一件青銅雕像,一位少女正靜靜地屈膝蜷坐在那里傾聽。沒有任何戲劇性的夸張動作,也沒有任何文學性的故事情節,甚至人物的衣紋細節和面目都有點模糊不清,但一件形體的結構和量感卻都表現了出來,凝煉的處理手法把人引向寧靜的內心生活,給人以沉思、聯想和情感的回憶。布朗庫西為這件雕塑配了一只原木底座,粗糙而結實的木頭上面帶著年輪,還有著巨大的節疤和裂縫,像是剛剛被從森林中拖運出來的一段古木。
這種處理不僅與輕盈的少女雕塑形成了量感的對比,還形成了一種材質和肌理的對比,更令人感到一種原始的親近。布朗庫西以創作奇形怪狀的多面體而著稱,正像他那多變的藝術風格,他的那些匪夷所思的雕塑曾令很多人感到困惑。美國的巡回法庭甚至為是否準許他的作品進入美國而作出法律裁決,因為他提供的那件《空間的飛鳥》無論從任何方面來看都不像一只現實生活中的鳥,它甚至不像是藝術品而像是機械零件。當然他的作品不僅最終進入了美國的展覽場所而且還引起了轟動,布朗庫西早在90年前就告訴了美國的觀眾什么是歐洲的現代雕塑。
2003年,紐約的克里斯蒂拍賣行里一件布朗庫西的雕塑作品《達那伊德——沉睡的繆司》拍出了1815.95萬美元的瞠目高價。2005年5月4日,布朗庫西的那件著名作品《空間的飛鳥》又以2745萬美元的驚人天價在紐約的克里斯蒂拍賣行拍出,從而創造了世界雕塑品拍賣價格的最高紀錄,當時那件作品曾被人冠為是“二十世紀雕塑史上的點睛之筆”,直到今天,這場世紀之爭終于隨著拍賣槌的落下而畫上了一個圓滿的句號。
布朗庫西的晚期作品中經常會出現一種奇形怪狀的木雕立柱,它們以一種單元式的基本形式,從地面開始向上一節一節毫無變化地重復延伸。布朗庫西稱它們為《無盡之柱》,他的旨意在從這種無休無止的簡單重復中將人的意念進行凈化,并導入一種原始的宗教情感中去,從而摒除各種誘感和煩惱,達到一種原始的精神慰藉,達到一種豐富的人生哲理的聯想。
布朗庫西一生中的這種演變,也反映了他對形體存在的一以貫之的追求和探索。與其他藝術不同的是,布朗庫西一生都堅持自己來制作藝術品,他不同于雕塑家先做泥塑后雕刻的傳統辦法,而是自己親自動手。無論是木雕還是石雕,他不依靠助手,而是親自執刀、親自敲鑿石塊,親自加工,甚至親自仔細將銅鑄的雕像打磨得锃亮光滑,達到完美的程度。他從來不隱晦自己是個工匠,甚至還為自己是一名杰出的工匠而驕傲。
布朗庫西在總結自己一生的創作經驗時曾說過:“像上帝那樣創造,像國王那樣指揮,像奴隸那樣勞動。”他對技術的重視從根本上改變了人們對傳統雕塑藝術的觀念。布朗庫西一生活了81歲,臨終前,他立下遺囑要把自己工作室里的約80件作品贈送給巴黎的現代美術博物館,這是他對自己客居城市的一種巨大的回報。但他也提出了條件:在展出的時候必須按照他工作室的原樣來布置,并且要將他的作品放在他的工具中間。
作為對祖國的報償和對故土的懷念,他根據自己的代表作《吻》而做成了一件巨大的城市雕塑《吻之門》,置放在祖國的特爾古——日烏市,讓他故鄉的人民時時與他的作品相伴而嬉,這一人生永恒而經典主題現在已經成了當地一處最著名的標志性景點,也成為世界上最負盛名的建筑雕塑品。
100年前,羅馬尼亞的土地滋養了一個農民的兒子。100年后,這位農民的兒子通過他的作品在傾聽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