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驗藝術論是關于藝術的內部言說。此外,我們還可以從外部深入藝術,在橫向面上同倫理、在縱向面上同形上、宗教的比較中展開關于藝術的外部言說。藝術的先驗性,既承諾藝術在精神樣式中同形上、宗教的差別,又規定在感性文化中和倫理這種學問形態的相異。為什么任何時代的先鋒藝術都與那個時代的精神相抵牾?
其原因內含在藝術與倫理的差別性中。在對象上,藝術展示彼岸化的生命情感,倫理直接根源于現世生命情感。藝術愛者從藝術形式中感覺到的生命情感總是同現實倫理生活有距離,甚至有的藝術形式完全和日常情感形式無關,這是由于藝術對象的先驗性所決定。藝術遠離、升華現實的生命情感,為的是在平庸現實中生起另一種理想的生命情感圖景。藝術利用幻覺、意象、簡化、變形等手段展示藝術家獨有的感覺,目的在于向藝術愛者給出情感的非日常向度。但是,倫理感受的生命情感,深深根植于人倫之愛。
這種情感,伴隨任何人而來,無需創造性的想象力。因倫理情感的對象是現成性的親人、情人和友人。這些對象存在于倫理愛者的周圍,沒有必要通過象征展示出來。只要是人,就有根源于血緣肉身的親情、肉身與精神同根的愛情和以純粹精神為基礎的友情。在語言上,藝術與倫理都屬于象征性語言的范疇。
無論是個別語詞還是由個別語詞構成的整體語境、文境,在藝術、倫理的言說中都獲得了象征性的涵義。這時,“部分篡奪了整體的地位——的確,部分不僅變成了而且就是整體。”“整體的每一部分就是整體本身;每一個樣本即等于整個的種。部分并不只是表象整體,樣本也不只是表象它的類;
它們與所歸屬的整體是同一的;它們并不單純是反思思維的媒介輔助物,而是實際上包含了整體的力量、意義和功效的真正的“在場’。”卡西爾在此雖然只涉及神話運思的隱喻原則,但隱喻的特性已經預示出象征的規定性。在象征語言中,能指和所指非對應的、非感應的關系,使作為部分的能指等同于作為整體的所指。因而在象征性語言的言說中,不存在能指如何向所指、部分如何向整體的過渡問題。藝術的、倫理的語言共同性就在其中。
不過,盡管同樣以象征語言為言說言式,但藝術的言說基于感覺,倫理的言說基于感受。感覺和感受的差別,使感性文化中的藝術、倫理出現根本的相異。感覺內含對彼岸化的生命情感在形式上的覺悟,因而迫使感覺者在形式中展示所感覺的生命情感。
感覺對于藝術愛者有共同性的一面,其中介乃是呈現感覺的形式。相反,感受側重于內心的自我體驗。一個人感受到另一個人的愛,這無需任何形式的展示,甚至有時拒斥符號語言的言說。感受意味著在場者的生命情感直接的相互匯通。至于不在場的感受者,只有借助家書、情書、友人書之類倫理語言文體來交通彼此的感受。通過部分的倫理語言所象征出來的,是全部被象征的對象本身。藝術和倫理在語言上的不同,已昭示出它們在使命上的差別。
“藝術王國是一個純粹形式的王國。它并不是一個單純的顏色、聲音和可以感觸到的性質構成的世界,而是一個由形狀與圖案,旋律與節奏構成的世界。”并且,藝術所展示的生命情感的形式“不是抽象的,而是訴諸感覺的。”當然這種形式也不是心象的,任何藝術愛者都能面對它。
相反,倫理的使命,則在于成就人的內在人格,從而為社會建立普遍的道德秩序。藝術家如果只有對此岸生命情感的感受而未創造出這種感受的形式,他就不配為一個藝術家,他等同于生活在倫理中的常人。在整體上,藝術與倫理的差別,即先驗和后驗的差別。
藝術用感覺性象征語言創造彼岸化的生命情感形式,倫理面對現成性生命情感所造就的人格。倫理的對象無需創造,其語言不必訴諸感覺,更無需展示情感的形式。藝術所展示的彼岸化生命情感,當然不是日常人倫感覺的表現。這種情感來自于人的意識活動——藝術的陌生化的效果根源于此。藝術語言的象征性而非符號性,表明生命情感的所指是無限的。藝術語言的不可解釋性,就在于它的意義的無限性。能夠被有限解釋的藝術,不是藝術。而感覺性象征語言同生命情感互滲便產生藝術形式——這是生命情感的形式,是人的生命情感通過精神活動所寄付的對象。
藝術存在的價值,一方面因它用感覺性象征語言帶出了生命情感的形式,另一方面因它創造了一個獨立自足的本文世界從而把它的創造者從虛無納入人類共在中。倫理沒有這樣的功能。2、藝術的人文性藝術的先驗性,將自己和其它精神樣式相區別。但作為精神樣式,藝術、形上、宗教又以人文性為共同特點。人文性,是科學、倫理、美學這些學問形態未被規定為精神樣式的原因。它們缺少內在的人文性向度。自然中的天地陰陽之類的事實性在者、個體生命中以生命本能為目的的感情,被拒斥在藝術語言的象征之外。
藝術對于個體生命而言,它同其生命情感的精神價值的生成相關,同個人超越虛無地平線的方式相關,藝術愛者借助藝術遠離虛無走向存在,當然是由于藝術的——彼岸化生命情感的、感覺性象征的、形式的——方式。他們根據自己所展示的形式,使流走的生命情感消逝于虛無的可能性不再可能,使利用符號語言不可言說的東西在藝術的象征語言中得以言說。藝術愛者在藝術中,為自己開啟一種承受普遍自我的精神樣式,這種樣式只在精神層面同普遍自我的承諾者、那作為圣靈而存在的上帝相關。
由于這樣的開啟行為,藝術愛者的個體生命獲得了同他人以及整個人類共在的前提。藝術構成藝術愛者實現人類學不朽的方式。藝術愛者憑什么說他是人類中的一員?因為他創造或接受的藝術形式,更因為他以藝術的方式承受著人類共在的普遍性的承諾者上帝。倫理之愛,由于其所愛對象的有限現實性而在根本上無法構成人類之愛的基礎。相反,是藝術所展示出的生命情感的形式,為藝術愛者的彼此相融給與了無限相對的可能性。藝術形式期待藝術愛者的到來。由藝術應許的形式的、非肉身的共在,成為人類共在的一個前提。藝術的人文性,相對于個別的藝術愛者,它是個人從虛無地平線走入存在留下的痕跡;
相對于人類,它是個別藝術愛者邁向自己同類的一種方式。人文性的觀念,不但同個體生命的成長相關,而且和由獨特的個體生命所組成的、區別于動物的人類相關。藝術的人文性,以愛而不是思的方式,把藝術形式的愛者納入人類共在中。當形上之思思出人和動物的差別時,藝術之愛卻抹去了與動物差別著的人類之間的差別。在共同的藝術形式面前,藝術愛者被喚起的不是對形式的占有而是對其個別性的守護。
人文性的觀念,只是在言述個體生命與人類生命相關聯的時候才適用,并不是人的所有活動如戰爭也具有人文意義。換言之,人文性意味著:個體生命在虛無中的自我建立和建立的個體生命如何同他人共在。正因為有限的個體生命絕對有限,所以,個體生命不再是人文性的終極設定者。
個體生命所選擇的造就自己存在的方式,只有在同他人共在的前提下才富有人文意義。而在個人的存在中,藝術、形上、宗教恰好是純粹人文性在場的三種方式。藝術的人文性,既然不由絕對有限的藝術愛者承諾,那么,促使藝術愛者承受人文性的東西,或使個別藝術愛者在書寫藝術形式央美受普遍性的東西,只能是一位高于一切藝術愛者、絕對保證人類和動物的差別性的神圣者本身。藝術的人文性,在人與上帝的張力中得以顯明。
藝術形式、形上觀念、宗教信仰,僅僅是在為人的精神性存在所依存的純粹精神——圣靈——作見證。相反,如果否定藝術的人文性的神圣本源,那么,藝術也不再為藝術愛者的共在承諾可能性。藝術的人文性,確保個別的藝術愛者富有人類性向度。藝術形式所象征的生命情感,由于脫離了它依附的肉身而升華為人類共在的情感,藝術的人文價值在這種呈現藝術愛者的精神性存在中得以展示。3、藝術與反批評只要承認先驗藝術論關于藝術的言說,就必然有對于藝術的反批評的觀念。藝術這種人的彼岸化生命情感的象征形式,喚起藝術愛者的是生命情感的形式化沖動。
生命情感和生命理智的差別在于它拒絕任何觀念的陳述、闡釋、追問,迫使藝術愛者匯融于形式中。藝術批評包括兩個方面:藝術的批評和藝術現象的批評。藝術的批評即對藝術這種精神樣式和其它精神樣式乃至學問形態的差別性、相關性的言說。在廣義上,先驗藝術論就屬于藝術的批評。藝術現象的批評,指對藝術創作、藝術接受、藝術品、藝術家的批評。
先驗藝術論批評藝術的結果,發現藝術現象不可批評。它展開的藝術在觀念上的不可言說性,同批評以觀念言說藝術的前提相矛盾。把形上之思當作進入藝術的方式,這混淆了形上與藝術兩種并存的精神樣式的差別,把藝術形式和同藝術形式展示的東西分隔,這是由于用符號語言的內涵觀照象征語言的產物。藝術以感覺性象征語言為展開生命情感的手段,其言說的一切,內含于藝術形式中。形式的開放性,期待任何藝術愛者的進入,但作為生命情感的形式阻止人以生命理智觀念攝入。
它要求藝術愛者在自己面前沉默,從而實現藝術形式和接受者的生命情感的直接交通。由感覺性象征語言所創造的藝術形式,設定了藝術的接受方式,即只能通過生命情感的感覺,藝術愛者才能企及藝術形式。只有被感覺的藝術品,沒有能夠被理解的藝術品;只有對藝術品感覺的記錄,沒有用觀念批評藝術品的理論。在藝術品之間,不存在比較它們的尺度,每件藝術品一旦是藝術性作品,它就是生命情感的唯一象征形式。藝術家所創造的形式和接受者所感覺的形式都是唯一的。于是,評論藝術品的優劣,在根本上將不可能。
批評家面對藝術形式,最多只可能言說自己的感覺。在讀寫活動中,對于相同的精神樣式,其書寫的語言暗含著相應的閱讀語言。藝術書寫依耐于感覺,那么,藝術閱讀也離不開感覺。感覺的私人性,使比較誰的感覺更真實的可能性不再可能。何況,對于感覺這種心理活動,不存在所謂的真實性問題。藝術現象的批評,企圖利用理性而不是感性、觀念而不是感覺來認識藝術,又以藝術為理性文化的對象。
批評家越是這樣深入藝術,他就越是在背離藝術。“藝術家評論的是什么?他說了些什么?如何說的?在我看來,這些問題都不符合邏輯。因為藝術家什么也沒說,甚至對情感的性質也沒說什么;他只是在表達,在象征”。不僅藝術的對象、語言拒斥藝術批評,而且藝術的使命也顯明同批評的對抗。
先驗藝術論把藝術形式的創造當作藝術的唯一使命。在藝術形式中,流逝的生命情感被開出于前景,生命理智、生命意志被后景置入于藝術愛者的心理意識生命體中。批評家以自己心理意識中的生命理智去同藝術形式所展示的藝術家的生命情感打交道,這已發生交流錯位。反對藝術現象批評的目的,是為了捍衛藝術這種精神樣式的獨立性。
相反,一般批評的潛在動因,來自于對批評家所依存的批評方式的護守,它與其說是在尋求藝術現象的藝術本源,不如說是在發現批評家耐以存在的根據。先驗藝術論者經過對藝術的批評,提出藝術的藝術性根源,盡管他拒絕對任何藝術現象的批評,但并不意指藝術與非藝術沒有尺度。先驗藝術論不知道藝術的理想象征形式是什么,但明白不理想的、非藝術的象征形式。因為理想的象征形式,創生在藝術愛者的創造中。
一件被創造的藝術品,主要體現在藝術語言、藝術形式及其隱沒于當中的藝術對象的獨特性。藝術在這樣的意義上,必然同只生活于日常倫理世界中的一般觀眾出現距離。一般觀眾甚至批評家,總是用習慣性語言企達藝術,這和包括藝術在內的一切人文精神樣式的精神相隔。真正的藝術品很難讓人在理性上加以理解。我們稱理解一件藝術品,這指我們在作品中看見了自己想看的語言表達方式,看到了那些曾經在我們頭腦中經驗過的生命情感,即一度在過去流入我們意識生命體的東西。
但藝術不是告訴我們已知的生命情感和熟悉的日常語言,它向我們展示的是未知的情感語言王國。所以,藝術家不被理解只說明他是在根據自己的主觀感覺在創作獨立的生命情感世界。當然,一個虔誠的藝術家,在創作時并沒有故意讓人不理解的企求,他的不被理解的作品只標明他是憑借自己的生命情感沖動在創作。
接受者在藝術品面前感到困惑,指示著它給出了比日常生活情感更多的東西。藝術所展示的一個未知的、可能的、自由的而不是已知的、必然的、奴役的情感王國,如果一旦出現于形式中就能讓接受者理解,這乃是藝術的不幸。唯有那些以摹仿、制作、再現為在場方式的作品,即那些沒有藝術性的作品,才把現成性的事物展示于接受者的眼前。真正藝術家的作品,總是為接受者開啟一個新世界。摹仿性藝術、再現性藝術,不但不是藝術的一種形式,而且根本就是偽藝術的代名詞。藝術批評和從其中產生的藝術理論,由理性文化的神化所致。
理性文化中,尤其是形上思者越過形上的界域進犯藝術,把形上的尺度強加于藝術。但是,既然我們能夠對藝術現象提出批評,那么,為何我們不能對形上書寫、形上閱讀、形上品及形上家展開批評呢?既然我們可以構造藝術哲學,那么,豈不是也該有形上哲學么?不,藝術哲學說到底是關于藝術的哲學性言說,或者以哲學代替藝術。每位形上家在自己的形上體系中對之前的形上現象展開批評,同樣,藝術家也以自己的藝術品對以前的藝術定義提出質疑。
如果說全超驗的形而上學是對現成形上體系的根據作出批判的哲學,那么,先驗藝術論也是在批評現成藝術批評理論后得出的關于藝術的規定性。但是,全超驗的形而上學和先驗藝術論,因以精神樣式為形上及藝術的共性而不再是一種學問形態。個體生命如何在心理意識中承受普遍自我,構成形上、藝術、宗教優先考慮的問題域。
從先驗藝術論關于藝術的規定性推出反批評,原因在于批評對象和批評方法之間的根本矛盾。藝術批評的對象是感性的象征的生命情感的彼岸形式,藝術批評的方法是理性的、符號生命理智的此岸觀念。藝術內在的本性,排斥任何方式的批評。藝術意指:藝術就是藝術。反批評基于藝術現象和藝術的差別性,認為對藝術現象的批評不等于對藝術的批評,因藝術的規定性在取消批評進而呈現亮出藝術本身。批評家只可能有關于藝術的理論而不可能對藝術現象有任何理論。
藝術現象所指的除了作為實踐活動的藝術創作、藝術接受外,還有實存的藝術品、藝術家。實踐的活動需要實踐,實存的本文需要實存。真正的藝術,迫使批評家保持沉默。它已在藝術形式中告訴批評家一切的消息,批評家從對藝術形式的感覺中也發現了自己生命情感的形式。
正是在沒有藝術的時代才需要批評,也是在藝術衰落的時代才有批評的繁榮。這時,批評的任務,就是呼喚藝術的誕生和興盛。真正的藝術品,從不因為批評家的批評而減其一分本色;相反,偽劣的藝術品,從不因為批評家的贊美而增一分價值。藝術家的目光盯準的是藝術而非批評家的臉色。人類為什么還需要批評家?因為人類還未把藝術當作存在的精神樣式,因為藝術的精神還沒有生起于個體生命的心理意識中,因為許多人還不明白什么是藝術。
只有在個體生命知道什么是藝術的時候,批評才會暴露出它本有的多余性。這是為什么藝術家特別討厭批評的原因。藝術家將自己的生命托付給藝術,批評家把藝術家的這種托付闡釋為一切藝術愛者的財富。兩者的不同之處在于:藝術家創造藝術品,批評家將藝術家的創造物引領到藝術愛者面前。反批評的根據體現在:藝術乃是人的生命情感的象征性形式,每次象征和每種形式,都富有創造性。
批評總是依照既成的藝術語言框定創造性的藝術形式;藝術語言的感覺象征性使依靠殘破的哲學語言的藝術批評成為不可能。藝術批評的語言學前提是符號語言的應用,藝術則是象征性語言的展示而非附加,所以,藝術象征中不存在附加是否準確的問題。批評家關于藝術品的言說,僅僅是他作為一個藝術愛者的感覺而已;藝術的使命是為人的生命情感給出心靈圖式,藝術家的藝術觀念、意義、價值理想,無不呈現在藝術形式中。
相反,藝術批評卻在肢解形式,使形式這個生命整體退化為無生命的東西。總之,藝術批評家,就是那些既無能生產作品、又困乏形上之思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