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國對他的研究因時代使然,一直沒有給予足夠重視。除朱光潛在《西方美學史》上作過某些研究外,很長時間將其斥為發展了柏拉圖的非理性的反動學說打入另冊。相關論文也少而又少。晚近的范明生先生在《西方美學通史》第1卷中,以原始材料為基礎作了較詳細的研究,并提出了許多新的見解。普洛丁作為由古希臘哲學向中世紀神學的過渡性人物,他以自己的神秘主義對古希臘以來的美和藝術問題作出了新的闡發和總結性的分析,他的某些美學思想在后世得到繼承和發展。
所以筆者以神秘主義作為主線全面、系統地論述普洛丁關于美和藝術的思想,并深入其文本,在歷史中去考察,力求凸現普洛丁美學思想的獨特意義。古希臘時期的哲學家是將宇宙作為自己的思考對象,在他們眼中,宇宙是一個有秩序的整體。無論是畢達哥拉斯的作為本原的“數”,還是赫拉克利特的按周期熄滅的“活火”,都是將宇宙看作是有規律可循的,是各部分彼此和諧的整體。
基于這樣一種整體觀和秩序感,在他們看來,最美的東西是顯示出對稱的東西,美就在于對稱與和諧。然而對稱只是美的事物的外在表現,和諧又是外在的對稱給人的感覺。哲學家探尋美則要穿透各種美的現象深入到其內質,于是就有了柏拉圖關于“美本身”的詢問。柏拉圖以理念解決萬物的本原問題,以分有和摹仿解決美本身和各種美的事物之間的關系。在《會飲篇》中柏拉圖借女巫第俄提瑪之口,描繪了由觀看個別美的形體到一切美的形體,再到美的行為、制度、學問,最后觀照到最高的美本身的梯級上升過程。
由此,美有了層次的區別,對美的探討由外在表象進入到內在實質,美的問題得到深化。但是上升如何可能,柏拉圖并沒有回答;而且“美本身”的發問方式表明他是把美當作一個實體來看待,對美的研究就成為對一個客觀存在的實體的研究。普洛丁繼承了柏拉圖關于美有梯級層次的觀點,他要做的工作是如何實現這種上升。他的神秘主義美學無疑是告訴我們∶美不是外在的,而只是內在的;美不能向外尋求,而只能向內訴求。在普洛丁的一系列對美的思考中,我們可以看到,他對美在于對稱和和諧的說法深刻懷疑,極力思索對稱背后的東西。
因為對稱是某些美的物體的外在特征,并不能成為涵蓋一切美的事物的規定。他一方面考察低層次的物體美,認為物體的美在于內在的形式美;另一方面,他更稱頌高級層次的精神領域的事物美,認為這一類型的美屬于靈魂的美。而要見到精神領域的美,需將自己的靈魂進行凈化,上達到心智;在心智中凝神觀照到太一,也就是神,在轉身向神時得到神的光輝沐浴;
人逐漸與神接近,最后靈魂在剎那間出竅入神,人神合一而將人提升到神的境界,人在精神上呈現一種狂喜狀態。這一過程是由觀看美的事物,最終領悟到美是源于一切所歸依的神、源自真善美合一的太一。這里,普洛丁宣告了一種嶄新的美學觀,即美不在于可視可觸的物質外觀,而在于內在的精神特質。他引領人們拋棄迷惑感官的形體,而去把捉那使形體具有魅力的東西,這個東西不是別的,它正是人的精神。
這樣,美的司芬克斯之謎終于被破解。追問美本身變成對人自身的追問。撥開普洛丁思想中的神學迷霧,我們可以發現,普洛丁無時不是充滿了對人的肯定。他首先肯定人有先天的美和善。因為人的靈魂是由世界靈魂下降與肉體結合而生,世界靈魂因具有彼岸性而出自至上的太一,所以世界靈魂是先天高尚的,那么人的靈魂也潛在地具有先天的高尚因子。正因為如此,關乎人精神領域的一切事物本就應該是美的。
但是,由于靈魂沾染了雜質,沉迷于感官,靈魂就變成異己的丑。而要恢復原來的美,就要清除雜質,近樸歸真。這就有了第二點,即美要到人的內心世界去探尋。美不是在人的身外,而是在人的心內。向內訴求美的過程,也是使人的心靈變得純粹、變得高尚的過程。因為將美訴諸人的內心,就需要人向本己的美回歸,去剔除那不真不美的部分,讓內在美的形象顯現出來。美的形象顯現了,神的光輝也就照臨其上,這是因為我們見到了真的美,就接近了美的根源。在普洛丁那里,美的根源就是太一意義上的善,也就是神。
接近了美的根源也就接近了神,人神合而為一。于是有了第三點,也是最重要的一點,即美在于神,人神合一,美也就在于人。認識了美也就是認識了你自己,認識美的過程其實是逐漸發現自己本性的過程。神使美成其為美,然而神并不是外在的偶像,毋寧說神就居于你的心中。
到你的心中去吁請神,在神降臨時受到他的光輝的照耀;在靈魂入神的狂喜中,領悟到神的偉大,在與神的直接接觸中觀照到彼岸世界的美。這時,你也變成了神,或者說恢復了自己的神性,也就變成全然是美的。正因為你若不能變得美,你就不能觀照到美;同樣,你若不能成為神,你也就不能洞見到神的存在。觀照美的歷程最終是將人提升為神,肯定人有超越自身的可能性;
認識美也就是認識到人自身的神圣性,這就是普洛丁的神秘主義美學的實踐意義。普洛丁的神秘主義是以古希臘傳統的理性神秘主義反對早期基督教神學的偶像崇拜,他的美學思想顯示了由古希臘的“美在于整體”到中世紀的“美在于上帝”的過渡,也預示了近代美學將目光關注到人性自身的一種可能。美學成為專門的學問是發生在近代,只有在這一時期,美的藝術哲學才有它的位置。然而,我們在普洛丁那里卻驚奇地發現,這樣一位唯心論的形而上學家,卻對感性美注入了熱情,并以他自己的方式來理解藝術,某些觀點為后世繼承并發展,顯示了他的理論的生命力。
在柏拉圖那里,現實中個別有形的物體美是沒有多少意義的,因為它們是最低層次的美。柏拉圖很少討論具體的物體美,他只注目于高高在上的“美本身”。因為萬物都因分有和摹仿理念而存在,分有者和摹仿者相對于所從出的主體來說,其意義和價值是微弱的。所以,柏拉圖告誡我們拋開、遠離感性事物的美,而只留意最高級的美的理念。而普洛丁卻肯定了物體美的價值。
他雖然象柏拉圖一樣,認為物體的美是由于分有了美的理念,但是他并不因此就貶低物體美。相反他認為物體因而就具有一種美的形式,當人的視覺感官與物體相遇時,人的心靈就悟到這樣一種形式美,并由此回憶到更高層次的美。這里,普洛丁形成了這樣一種美的觀念,即一方面人的內心有一種先天的美的理念存在,人依靠它來評判美∶另一方面物體中也有一種美的形式,判定物體美就是要見出這種美的形式。關于第一點,人心中先天的美的理念使人具有一種內在的審美功能.這一功能在十七——十八世紀的英國劍橋派新柏拉圖主義者夏夫茲博里那里,被命名為“內在的感官”和“內在的節拍感”。
“內在的感官”是人之為人的一種特殊的審美能力,它屬于人的理性部分,但作為審美能力則又具有不假思索的直接性。關于第二點,普洛丁強調了有一種抽掉物質質料的純形式,這種純形式是一種純粹的美。如果我們把眼光放到二十世紀,這樣一種觀點可以看作是形式主義美學的先聲。
形式主義美學的一個重要傾向,就是以藝術的抽象代替具象。以貝爾為代表的英國形式主義藝術流派,將藝術的本質看作是“有意味的形式”;認為一切視覺藝術,只是以線、色關系的組合造成一種感人的形式,喚起我們的審美情感。在貝爾那里,“有意味的形式”包括兩個層次∶一是這種藝術的純形式引起人們強烈的審美情感;
二是決定這種審美情感的是一種把握世界“終極實在”的實在感,也就是意識到最高的上帝的存在。而這種類似的觀點在普洛丁那里早已得到詳盡的表述,不過他的觀點是貫穿在對物體美和對藝術的闡發之中。普洛丁關于藝術理論的一個重要功績,就是第一次明確地將藝術和美聯系在一起,并提出了相應的美的藝術的某些觀點。
在古希臘時代,藝術作為技藝并不在于表現出美。柏拉圖認為藝術家的作品只是間接地摹仿最高的理念,從“藝術非真”的角度批評藝術創作。亞里士多德則將藝術看作一種推理性質的創造活動,藝術品依照自身的規律被藝術家創造出來。普洛丁以自己的理解,來說明我們今天可以稱之為美的視覺藝術如繪畫、雕刻等,這些藝術有如鏡子捕捉到靈魂的形象,并反映出靈魂的美。藝術創作不是憑借理性的推理,而是藝術家回到他內心觀照到神的智慧,并以這種智慧來指導創作。
而藝術欣賞就是面對作品凝神觀照,最終直觀到神的智慧,體驗到與神合一的無比欣喜。這種理論被運用到中世紀的圣像藝術創作中,成為象征主義藝術的源頭。同時,普洛丁在美和藝術理論中的重直覺、重體驗、重想象和情感,也為后來表現主義美學和浪漫主義詩學開了先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