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上苑最初可不是因為喜歡這里。來這兒居住的主要原因是因為位于天津的工作室在市政規劃中屬違章,一夜之間被夷為平地。那天是2004年的2月25日。雖已立春,但天氣乍暖還寒。我雇了三輛箱式卡車,一車裝我辛苦十年砸成的近百件木雕作品,一車裝原料——根根粗大的原木,最后一車裝經過篩選的家具和生活用品,其他的除了送人便是扔了。經過一天的折騰,到天黑總算安頓下來。回想起幾年前我曾經來過這里,當時的感覺是:偶爾來玩兒幾天還可以,長期居住不可想象。
因此此次搬遷心理壓力著實不小,其中最怕的便是住不習慣。你想在一個不習慣的地方居住,那還不得度日如年?那可就慘了。站在院子里,四周黑漆漆的,臨時租住的一間小屋沒有來得及安上電燈,用以照明的蠟燭在黑暗中發出微弱的亮光。用各種古怪圖案組成的窗棱上延用古代就使用的方法糊著白色的窗紙,風一吹便來回呼扇,撲棱、撲棱地發出挺大的聲響。
看著眼前的一切,感到似乎時光倒流,有如回到了農耕時代的遠古。吹滅蠟燭躺在硬梆梆的土炕上,想想今后就將生活在這座陌生的小山村中,心里不免有些黯然。就這么昏昏沉沉地睡了一宿。一睜眼天已大亮,陽光把院子里柿子樹枝的影子投在窗紙上像畫一樣。
附近傳來雞叫聲…穿好衣服來到院子中,呼吸著新鮮的山區空氣,視線能望出去大老遠。回想起在城里一座緊挨一座的樓,才發現已有很多年沒有看到過這么大快的天了。再來到村中的小路上突出的感覺便是看不到一個人影,這讓我一下子放松了。對比在城里,從早上開始樓群中各家各戶便開始人影晃動,說話聲,吵鬧聲,大聲怪叫夾雜著刷牙漱口聲,以及鍋碗瓢盆撞擊的聲音便不絕于耳。一出單元門,樓上樓下的鄰居便碰鼻子碰臉地客套打招呼,關系不好的還要互相瞪上兩眼。
把自己的自行車從成堆的自行車中挑撿出來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總之人與人之間的空間太擁擠了。再看眼前這一派寧靜的小山村,每家都有一二百平米的院落,院中果樹瓜架,屋頂上的煙囪里冒出裊裊的炊煙,遠處晨曦中的山巒跌宕起伏,樹叢中不時傳來布谷鳥的叫聲,好一派農耕景色,好一幅大自然的風景畫。看著這如詩如畫的山村景象,在城中壓抑了十幾年的我從心底里發出了大聲地呼喊——我愛你,上苑。
我愛你,這美麗的小山村!從小到大在天津生活了三四十年,最煩的一件事就是過年時貼吊錢。也難怪天津舊時節八國的租界,各自把本國樣式的樓蓋到這里,五花八門無奇不有,走在街上光看建筑不看人,你會錯以為到了外國。史學界、建筑界,素稱天津這些洋建筑為“萬國建筑博覽會”。可想而知,把最具民間鄉土氣息的“吊錢”貼在這些小洋樓的窗子上,那肯定是不協調,就好比穿西裝的在腰里扎了一根草繩——那叫一個“土”。
由于這種原因,本人對貼吊錢便一直抱有偏見。然后自從來到上苑,自己住進了一所近百年的老屋,建筑樣式原汁原味,就連門窗都是原套的。入夜屋里一亮燈,站在院里一看,門窗上的木棱剪影形成各種圖案,煞是好看。于是春節到來之前,我產生了一個強烈的念頭——就是要在這些窗子上貼上吊錢。這可是平生第一次。
驅車進城竄到琉璃廠,迅速買好一沓紅紅的紙吊錢,返回家中便迫不及待地一張一張仔細地貼到窗子上,到晚間特意把各屋的燈都打開,跑到院里像看露天電影似的逐一欣賞。但見一扇扇糊著窗紙的窗子上透出黃黃的燈光,在這寒冷的冬夜里暖暖的,顯得十分溫馨,加上剛貼上去的大紅的吊錢,更會給人一種溫暖祥和的氣氛。
嘿!真是太美了,太協調了。想想已進入電子時代的今天,自己能在一個農耕時代特色的環境中度過一個春節,真是太奇妙了。我整個和現當今電子信息時代打了一個時間差。三十晚上,外邊鞭炮齊鳴,妻子和孩子同時向我祝酒,我盤腿坐在熱乎乎的火炕上,一邊吃著年夜飯,一邊回想起父輩人講過他們小時候過年的情景。我想那一定是這樣的農村,就是這樣的房子,就是這樣的氣氛,就是這樣吃著年夜飯,就是這樣貼著吊錢。一切都會很相似。其實一代人只是重復著上一代人的樣子在生活,人生就是一種重復和輪回。
遙想當年的小孩兒變成了老頭,當年的大姑娘變成了老太婆,當年的媳婦早已熬成了婆,而當年的老頭已經變成了泥土。唯一不變的是流傳在這土地上的風俗與文化,她就像著大紅大紅的吊錢一樣,將一代一代永遠的傳下去!這是一句農諺?又不像,也許就是一句北方民間流傳的順口溜,反正每年的正月十五十有八九都會下雪,真的很靈驗。今年的正月十五便又一次驗證了這句話。天從早晨便飄起了雪花兒,而且越下越大,到后來真的成了鵝毛大雪,沒一會兒大雪便覆蓋了整個村莊,白茫茫的一片,四周靜極了,連雪花撞在窗紙上的聲音都能聽得到。
我透過糊紙的窗子上留下用以觀看屋外的一塊不大的玻璃,凝神地看著窗外一片片雪花如何飛舞著從天而降;在天上它不知來自何方,落到地上馬上便消失在其他雪花共同匯合而成的白茫茫的一片之中。我目不轉睛地看著大雪,思想卻在茫茫的寰宇中穿行…不知何時夜幕已經降臨,我來到院里打開門燈,昏暗中小燈泡發出微弱的光亮,雪花兒在燈的周圍飛舞,只要飛出燈的照射范圍便消失在黑暗中,然后又不斷地有無數的雪花飄落下來,像是沖向小燈,沖向光明,然而最終無一例外的都消失了,真正打在燈上的為數更少…
這是妻子已經為我燙好了酒,招呼我進屋去吃飯。手里拈著酒盅,心里卻還在想著窗外的大雪;我想人們喜歡下雪大概是因為雪使這個世界在短時間內就突然變了個樣,一切突然這么純潔了,完整了,許多不干凈的瑣碎的東西都不見了…想著,喝著,不經意間竟喝高了,內心突然生出了一個念頭,就是想到村后的柿樹林中去轉轉。掙脫妻子阻攔我的手,搖搖晃晃的像村后走去。
灰色的天空泛著奇異的亮光,雪地折射著天光,四周顯得很亮,路兩旁高大的喬木枝椏在夜幕的映襯下,形成一種神話般的古怪神秘氛圍。四周靜極了,腳踏在雪地上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我從大陸拐進通往柿子樹林深處的小路,我知道再往前不遠便是那片墳地了。我趔趄著繼續前行,腳下一滑險些摔進路旁的溝里,幸好扶住了一棵樹。在溝邊站穩,經風一吹,酒也醒了大半,我閉上眼用力甩了甩頭,想讓自己更清醒一些。又前行了一陣,我便置身于墳地的中央,我盯住每一個墳包,多少還是有些緊張,屏住呼吸,想看看“鬼火”到底是個什么樣,或許順便還能看到“鬼”是什么樣。
我原地自身轉了個三百六十度,什么也沒看到,什么也沒有發生,一切還是那么靜,一座座平時被荒草覆蓋著的墳現在被白雪覆蓋著,我突然想起一位詩人朋友曾經把墳比喻為少女的乳房。在此時此地這句詩被我驗證了,并且覺得他寫得還挺到位…我終于不耐煩了,折騰了半天什么也沒看到,接著一半的酒勁,我沖著這些墳大喊:“聽著,別覺得不合算,你們天天躺在著,什么也不用干,什么也不用想,除了睡還是睡,再看看活著的人哪一個不跟驢似的沒完沒了地拉著磨,還不定誰好受,還不定誰舒服呢!
”不管怎樣喊完了我自己倒是舒服多了。似乎有些累了,我索性坐在一塊墓碑前,但見碑石上刻著:“先父某某某之墓”由于光線昏暗眼前突然浮現出海明威墓碑上的銘文:“朋友,請原諒我不再起來了。”這位享譽全球,在自己的著作中鼓勵人們用力量戰勝自然,戰勝困難的大作家,最終卻用槍結束了自己的生命,這不能不說是一個悲劇,然而令人欣慰的是他留給世人的這一句話,還是充滿了幽默與豁達。
想到這些我轉身離去,沒有擔心“鬼”會從身后卡住我的脖子,說心里話要不是因為喝了點兒酒大概不會有這個膽…一覺醒來,天已大亮,陽光無比明媚。陽光照在雪上,又反射到窗子上,屋里比沒下雪時亮許多。我揉著發紅的雙眼,頭還有些暈,回想起昨天昨夜里的事,像是一場夢,真慶幸沒有醉臥在雪地里。我繼續躺在炕上,心中想到:陽光真好,活著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