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悟傳統激情創造何鄂傳統是什么?辭書上一般注釋為:“由歷史沿傳來的思想、道德風俗、藝術、制度等。”傳統可以供我們借鑒,可以給我們啟示,可以繼承和發展,惟獨不能一概否定,因為那是前人的足跡。我從事雕塑事業近半個世紀,領會到:“傳統就是前人的創造。”今天的創造,將成為明天的傳統。
我們現在說學習傳統,就是學習前人的創造。介紹古文化,要有臨摹,研究古文化,也離不開臨摹。臨摹是為了研究,但我們今天學習傳統的目的,絕不僅僅是為摹古而摹古,學習傳統最終的目的是為了創造。中國是世界文明古國之一,有著悠久的燦爛文明,巨大的歷史文化遺產博大精深,浩如煙海,它積累沉淀了中華民族祖祖輩輩、世世代代幾千年的人類智慧結晶。而我們每一個人,在一生中所能夠看到的,只能是高山一隅,我們在一生中所能學到的也只能是滄海一粟,因為一個人的生命是非常短暫的。
那么,怎樣才能用有限的生命去領悟文化遺產中傳統的精髓呢?又怎么才能使這些精髓轉化為我們自己的智能與體能,進而激發出我們生命中無限的創造力呢?我這里正是用自己刻骨銘心的體驗來講述關于傳統與創造的話題。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初,命運之神將我帶向了舉世聞名的敦煌莫高窟,這是我一生中巨大的福份。
十二年的熏陶和離開敦煌之后對敦煌藝術的無盡回味,竟奇跡般地改變了我雕塑的后半生,甚至可以這樣說,它創造了一個新的自我。這是一個漫長的化生過程,是從無知到認識,到領悟再進入頓悟的心路歷程,它整整用了近二十年的時間。我要虔誠地感恩祖先留下來的寶貴遺產。敦煌莫高窟,正是敦煌彩塑的佛、弟子、菩薩、天王、力士等,將我一步步引向藝術的殿堂。
催我奮發、覺醒的,正是這些具有永恒魅力的歷代藝術巨匠智慧的結晶。它們靜靜地屹立在民族藝術之林,并以巨大的推動,呼喚著一個民族新的未來,我幸運有這樣的機遇,能根植于民族文化的沃土,由此孕育了我創造的生機。在學習傳統文化中,我經過了這樣幾階段:最初,我是忠實臨摹敦煌塑唐159窟菩薩像、唐197窟菩薩像、唐194窟天王像。臨摹時全神貫注,做那一件只看那一件,仔細比量,運用專業技能與基本功,精心塑造和彩繪,力求摹制品與原作一模一樣。
第二階段,在臨摹中,不僅用眼睛觀察,開始用心觀察,用腦思想,竟有了意外的發現和收獲。這是在幾年后,我接受了臨摹唐194窟第二尊天王的任務,休息中,下意識的將這尊天王和過去臨摹的那一尊天王對照片著看了幾個來回,從偶然發現兩身天王一處、兩處、三處不同,引起了我尋找二者變化的濃厚興趣,竟然使我發現了兩身天王有十三處完全不同。這十三處是:神情,一怒一笑;膚色,怒紅笑白;頭頂,一帽一髻;胡須,一無須一紅須;
甲胄的領口,一向內彎一向外彎;肩部,一饕餮一翹角;胸上部,一圓邊一云頭;胸正中,一皮帶一繩帶;腰部,一皮帶一繩帶;腹前,一云頭一扁方;鎖子甲下擺,一前面開口一前面無開口;褲腿,一裹疊一散開;足腕,一平卷邊一百褶邊。這樣精巧的處理,顯然是技藝超群、聰明過人的雕塑工匠經過周密推敲后完成的。我想,在當時,他們只能在三個有限的前提下進行創作活動:一在宗教規定的題材范圍內,二在有限的佛翕內,三在固定的位置內。
這三方面的限制,對塑匠的創造才能是一種難以突破的束縛,但聰明的巧匠正是在這三個有限的范圍里,施展了巨大的智慧和高超的技藝,竟使兩身同樣動態、相對而立,間距不到三米的天王,產生了類型不同、神情不同、個性不同的藝術效果,令人驚嘆和佩服!
由于突破了對兩身天王的比較,我興致大增,又對天王所在的唐194窟整鋪塑像作了全面的觀察和分析。我注意到塑工們從造像的安排、人物的處理,到色彩的變化、解剖的運用等等方面,都有獨特的創造。造像安排得體,有主有從,有高有低,有大有小;
人物處理適度,有張有弛,有緊有松,有剛有柔,有動有靜,相互穿插形成起伏和對比;色彩變化斑讕悅目,人物膚色有紅有白,紅白交錯,相互襯托,變化多樣;解剖運用恰當,據年齡、性格、動作、神態決定肌肉更加突出。這些變化,極大地豐富了主體造像的感染力,但造像相互之間卻又十分協調,把九身不同年齡、不同個性、不同神態的造像自然和諧地統一在整體中。這一洞窟中精妙之筆,還在于有一尊獨一無二的笑臉天王,有一尊張嘴呼喊狀的力士。
那力士使你感到他張開的嘴里呼出一股熱氣來;那綠彩衣裙的菩薩微張細瞇的雙眼,就像在與你對話,那右手指,就像有血液在肌膚下流動。真是妙不可言,令人過目不忘。后來,我又在唐代優秀代表窟中,選取了解328窟與194窟進行比較。雖然,這兩個洞窟同是宗教造像,又同是以高超的技藝取勝,但不同的塑匠對同類題材的構思、藝術處理,又有自己不同的偏重和獨特的手法,所以這兩個洞窟從不同的角度、不同的方面,都形成了強大的藝術感染力。
唐328窟的塑像,由佛、弟子迦葉和阿難、兩脅侍菩薩、四供養菩薩組成。進窟后第一個印象是冷冰,氣氛肅穆、莊嚴,佛正中端坐,目光垂視,阿難雖年輕好動,但面部表情卻認真嚴肅,迦葉雙手合掌,濃眉緊皺,虔誠持重。
兩脅侍菩薩,形體較大,身著華麗彩裙,金光燦燦,游戲坐,一足下垂,蓮花托足,安詳而尊貴,那微微下垂的眼神,正居高臨下,冷峻、孤傲、超凡,再加上龕臺外側四身形體較小的供養菩薩虔誠的神態,令人肅然起敬。而站在唐194窟內,造像的氣氛則完全不同。佛、菩薩、弟子中大部分面容和善,微瞇雙目,微笑中尚有稚氣的微笑、文靜的微笑、嫵媚的微笑,連一身天王也露出憨厚的笑。你身居其中會感到親切、和諧、溫暖,站在這些造像前,你會覺得這些塑像在隨時傾聽你的煩惱、痛苦和歡樂,那神情真好似給你安慰和幸福,讓人愿意駐足這里,留連忘返。
這正是藝術的永恒魅力所在。我在觀察敦煌彩塑時,還常常假設試圖挪動一下某一處衣紋、衣褶,最后總是以否定告終。那些絕代精品,的確是達到了任何一處都是不可改動的,它們太完美了,你只能說優美絕倫,無與倫比。我從這些古代藝術精品中,能夠想象出當年塑像的古代雕塑家不但具有高超的技藝,而且是有生命來塑像的。
他們日日夜夜,歲歲年年將自己的肉體和心靈一點一點的融入作品中,生命消失了,藝術永恒了。后來,我先后去看了云崗、龍門、麥積山、兵馬俑、乾陵、十三陵等等古代文化遺跡。我帶著古代石雕與泥塑彩繪有什么不同這個問題,去到四川大足的寶頂山,用了整整三天時間,手繪了《牧牛圖》的素描長卷。
整座摩巖造像通過手眼并用盡收心底。《牧牛圖》的十人十牛無一點重復。我將十頭牛與十個人分類在兩張紙上用簡潔符號標出動態,進行比較,清楚地看到這十個人物中有正面的、側面的,還有背面的。前面四個人物居然是一正面二背面,三正面四背面,第五第六兩個合坐在一起又是正面的。
這一正一反,再正再反,正是將近在咫尺的人物產生了在山川中上下跋涉的奇特效果的奧妙所在。由它形成的畫面縱深透視感,竟把二十五公尺長的雕刻崖壁在我們的視覺中拓展了無數倍。我還在十頭牛的動作示意排比圖上看到了一個新情況,除第一頭牛腿顯露完整外,其余九頭牛大都顯露出兩條限或少數三條限的。雕刻大師根據石雕的特點,發揮了豐富的想象力,如用山戀來遮擋牛的后腿或前腿,或用下山的動作使牛身與崖壁形成一體,后腿自然消失,用靜臥的動作使牛十條腿不再顯露…這樣處理的絕妙處在于完全避免了十頭牛四十條腿不斷重復的單調局面,使人們面對十人十牛卻趣味無窮。
那人、牛、山戀之間穿插的一片竹林、一股泉水、一棵樹、幾只鳥及吹笛人身側巖石上一只起舞的仙鶴浮雕,一只猴子在樹上向下搔動著熟睡牧人的衣袖,等等,無一不是奇思妙想。《牧牛圖》是石雕藝術中的絕品,我從中吸取到極為豐富的營養,至今記憶猶新,回味無窮。我在不斷的學習遺產中增強著對古代雕塑家的敬仰。為了表達我的崇敬,創作了題名《巨匠》的作品,我在雕像背后恭恭敬敬地刻了一行字“獻給古代優秀文化的創造者”。這期間,我開始陸續創作一些小型雕塑作品如《魯迅》、《哀思》、《祝賀》、《賣火柴的小女孩》、《黑人少女》等。
第三階段是我從歷史文化遺產中,深刻認識到,古人的光輝不是我們光輝,古人的創造,不等于我們的創造。古代的燦爛文化重重地推了我一把,使我清醒,明白了應該尋找自己的創造,尋找時代的創造,我終于明白了創造古代文明的老祖宗,留給我們的寶貴遺產其實就是兩個字“創造”。我想,這就是中華民族五千年文明得以生生不息的精髓,于是,我將自己的雕塑人生置立于創造這兩個神圣大字的坐標上。
些后,我的創作熱血沸騰了。這一時期先后創作了城雕《黃河母親》為代表的一系列作品,如《繡花女》、《和睦》、《希望星辰》是我對民族民間傳統文化的探索、吸收與融化。《和睦》是我對這個時代各民族友愛團結的真勢情感與祝福。我通過雕塑《流淌的河》、《人生》、《生命》盡情贊美生命與智慧,通過《厚土系列:黃土、沃土、鄉土》激情傾訴了我對民族、對西部、對故鄉的千千情結。通過雕塑《祝賀》、《追溯》、《黑人少女》、《賣火柴的小女孩》、《艾黎何克與中國孩子》、《遠山正瑛》等等表達我對世界和平、友誼的深切關注與美好祝愿。
相會中國,相會長春,友誼使我們心中充滿陽光和春天。讓我們不同膚色、不同年齡、不同國籍,無論來自西方或東方,來自世界各個地方的雕塑家們,在二十一世紀,我們共同攜手,激情創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