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的盛夏,第六屆“和平頌”藝術節在山東蓬萊舉行。沿著海邊的道路,張貼著數以萬計的書畫作品,使這個傳說中八仙過海的小城,再一次浸浴在濃濃的藝術氣氛里。與以往不同的是,由中國《雕塑》雜志社主辦的“中國鋼鐵焊接藝術大賽”應邀加盟藝術節。來自國內外的藝術家們創作了24件風格各異的作品。這是國內第一次舉辦如此大規模的金屬雕塑大賽。
海、海風、陽光、白云…在蓬萊的海邊,金屬雕塑藝術展開了它巨大的魅力,以及對人類和平的祈愿。金屬,作為工具與武器,在人類文明的進程中,在我們的集體無意識中,積淀了豐富而復雜的審美感性——堅硬、強大、沉重、冰冷、尖銳、威脅…從青銅時代、冷兵器時代,到現代工業和兩次世界大戰,金屬帶給我們的有欣喜,也有傷痛。卓別林在《摩登時代》中對工業機械極盡嘲諷,但未來主義者馬利涅蒂卻熱情地歌唱惡魔刀劍般跳躍的橋梁。把金屬理解為一種獨立的材質,一種不依賴于泥塑的雕塑造型語言,用切割和焊接的方式直接進行創作,肇始于上個世紀初。
布朗庫西的意義在于他對于包括金屬在內的各種材質自身美感或美學價值的尊重,而鐵匠的兒子岡薩雷斯大約是藝術史上第一個純正意義的金屬雕塑家。美國人大衛·史密斯也沒有受過正規的美術訓練。他在60年代登上國際藝術舞臺。全部由自己親自動手焊接的金屬雕塑,從超現實主義的幻想中漸漸呈現出一種介于構成主義和抽象表現主義之間的風格。
史密斯的代表作是1960年代的“立方體”系列。這是一些用巨大的不銹鋼塊搭成的積木,搖搖欲墜地平衡著,有一種單純而稚趣的抒情性。他是美國現代工業文明的辛勤歌者。是金屬雕塑歷史上一座真正的里程碑。英國人安東尼·卡羅曾經是亨利·摩爾的放大助手。但他后來脫離摩爾,走上了史密斯的金屬之路。
并被視為是繼史密斯之后鋼鐵構成的天才。他的成就影響了包括邁克·萊恩在內的一代英國金屬雕塑家。后來他在圣·馬丁藝術學校任教,學生中有菲力浦·金和威廉·塔克,這就使他成為從亨利·摩爾,經過金屬的抽象表現主義到英國極少主義的重要樞紐。另一位介于抽象表現主義和波普藝術之間的金屬雕塑家是約翰·張伯倫。他喜歡使用廢舊的汽車殘骸,將它們沖壓折疊再焊接在一起。其中既有一種抽象的張力又有一種意象的頹廢。他在歐洲的“同志”是新現實主義陣營中的雕塑家塞薩爾——在巴黎郊區一家廢舊金屬場里,在一臺美制的最新的壓縮機前,塞薩爾監督著起重機的運轉,熱切地期待著每次沖壓的結果。
這些將近一噸重的大方塊原來是一輛小轎車、一堆自行車或一套廚房爐具…里德在1964年的《現代雕塑簡史》中似乎對這種新興的藝術持懷疑或否定的態度:這種藝術“只能激起恐慌和仇恨”。今天看來里德先生的看法顯然狹隘了。在張伯倫和塞薩爾的作品中,確實沒有寧靜和愛,但它們有一種在堅硬的金屬廢棄物上施加摧毀性力量的快感,有一種對在金屬的彎曲和褶皺中呈現出來的“最完美變形”的迷戀,更為重要的是有一種能量與結構之間的對抗、表達、交流與轉換。
當我們手提切割機和焊槍,在廢金屬收購站里留連忘返的時候,那些骯臟、銹跡斑斑的金屬就會向我們說話,它們有某種要求,某種再次實現成什么的渴望。路過它們的時候我們會停下來,看、凝視、沉思!不是寧靜與愛,但也不是恐慌和仇恨,而是一種對話,是真正的沉思或深沉的體認!事實上,我認為雕塑的一個區別于繪畫及其它藝術的基本特性就是:它最直接地與物質材料本身發生交流!
這個特性自從被布朗庫西強調以來,一直以極強大的潛力貫穿于現代雕塑的形式演變之中,通過揉捏、雕鑿、溶解、凝結、切割、焊接、澆注、沖壓等等行為方式,它把雕塑家帶到材料的物性之中,而把物性的一種非常廣義的詩意帶到雕塑的藝術表達之中。
在歐美,上個世紀60年代就已經在藝術學院的雕塑專業中開設金屬課程。我國的雕塑家大約是從90年代初開始學習和嘗試進行金屬創作。例如李秀勤留學英國,師從邁克·萊恩;尚曉風留學澳大利亞,師從大衛·威爾森;而他們的學統應該同屬于“大衛·史密斯—安東尼·卡羅”一脈。從那時到現在,中國的金屬雕塑已經走過了15年,但從來沒有舉辦過全國范圍的大型展覽、比賽和交流活動。因此,這次借應邀參加蓬萊和平藝術節之機遇,《雕塑》雜志社以自己特有的宏觀視野和平臺優勢,組織了國內外24位藝術家,成功推出了中國第一屆金屬焊接藝術大賽,其于中國當代雕塑藝術史的意義已經不言而喻!
從8月中旬開始,來自英國、加拿大、澳大利亞、俄羅斯的藝術家和來自北京、天津、廣州、桂林、西安、長春等全國各地的藝術家獲得了一個集中地展示、交流、創作、對話的機會和平臺。工作是非常艱苦的。那幾天正是臺風“麥莎”造成的“桑拿天氣”,非常悶熱。
北京貴龍雕塑有限公司的廠房外是炎炎烈日,廠房內是噪音、粉塵和著汗水。8月29日,全部作品完成并運抵蓬萊,集中擺放在蓬萊的體育場中。當晚藝術節盛大開幕!雕塑吸引了無數好奇的目光和欣賞的鏡頭。邁克·萊恩是前英國皇家雕塑協會的副會長,是受安東尼·卡羅影響而成長起來的一代英國金屬雕塑家。
他對中國人民和中國文化情有獨衷,作品亦呈現一種辨證運動中的和諧與均衡。這次參賽的作品明亮、簡潔,是用18MM的鋼板直接切割焊接而成。有一點淡淡的史密斯的痕跡,但不是工業的,而是自然和抒情的。來自加拿大的托魯告訴我,他研究中國的道家思想已經30年了。他的作品一眼看上去是典型的極少主義,單純、對稱、完型、一目了然。
而他的創作理念卻植根于中國的古典形而上學:“宇宙的均衡、自然力的和諧以及存在中心的空靈與寧靜”。與國外藝術家崇尚的簡潔單純形成強烈反差的是中國藝術家創作中的復雜性。豐富的視覺元素、強烈的視覺沖擊與震撼力、獨特的構思、新穎的形式、以及制作的難度,藝術家們為自己的作品構筑一個創作和欣賞的“縱深”。這次參賽的作者包括了朱尚熹、景育民、李秀勤等一批當代中國雕塑界的中間力量。其中尤其以李秀勤的作品“陽光燦爛的日子”,顯示了對于金屬材料和造型語言的諳熟,以及一種童謠般率真開朗的力量。
它令人聯想起卡羅的“季風飄蕩”。何鎮海和徐國華的作品都是以廢舊的金屬零件、管件為創作素材,通過藝術家的選擇、重新組合焊接而成。何鎮海強調的是舊金屬管件的銹蝕和殘損,它們構成了事物內部某種逝者如斯的真實,并與表面上的紅色鋼板形成觸目驚心的對比。這是一座界立在存在與消亡之間的門。而對于徐國華,數以千計的金屬零件,并沒有什么特殊的意義。
它們僅僅是純粹的元素或符號,用以構成豐富甚至繁復的視覺語言。喬遷和夏天的作品屬于另一種類型。即把現代雕塑的金屬方式與中國畫“逸筆草草”的寫意精神結合起來,形成一種形神皆備、雅俗共賞的“金屬大寫意”。這可以被看作一種相當機敏的策略,它有兩種可能:更為討巧或更為高蹈。陳華的創作是一個黑色的方形框架中,一組正從原本完型的立方體中分離并散落下來的小型立方體。這是所有參賽作品中最接近構成—極少—解構主義理路的作品。
最后來說說來自俄羅斯的尼基達。他是唯一一個到了制作現場才開始創作的作者。我先是陪他找到一家廢品收購站,他頂著烈日在那里搜尋了一兩個小時,收獲了一個自行車輪子、一個玻璃器皿、幾根鐵鏈子以及若干破銅爛鐵。然后回到制作現場,在紙上勾畫了七八張草圖。用英語和手勢征求了幾個人的意見:“時間穿過空間…
”然后申請配備了一名助手,就開始工作了。兩天以后,一首俄羅斯的抒情詩出現在張明貴的雕塑工廠里。但他的冥想還在延續。尼基達在最后一天的早上產生了他的“風車”靈感:“我要在那個輪子的邊緣焊上葉翅。”后來在蓬萊的海風中,它真的轉動出一陣輕輕的歡呼。我之所以如此著重地介紹尼基達,是因為真正的金屬焊接大賽就應該是這樣進行的。應該強調的是焊接的現場性、制作的親歷性、藝術家與金屬材料的當下對話——選擇、切割、融化、凝固、噪音、高溫和燒灼。還有,更重要的是那種在這個過程中產生的即興的靈感和沖動。
我們所倡導的是一種忘我和物,物我交融的創作狀態或審美境界。不是雕塑家把預先在設計好的方案交給金屬加工廠的工人,然后施加在物質材料上,不是我們要用鋼鐵來制作一個什么東西;而是我們和切割機、焊槍、鋼鐵一起工作,成為一個渾然不可分割的整體,我們通過各種機具作用于鋼鐵,鋼鐵也通過各種性質和形態作用于我們。整個創作過程應該呈現為一種劇烈的對流和互動狀態。依靠這樣的過程,我們得以深入到金屬的生命、鋼鐵的靈魂之中。
就此推而廣之,我們倡導藝術家更廣闊地深入到石頭、木頭、陶土、玻璃、樹脂、橡膠、布、紙、甚至水等等一切永久性或非永久性的材質之中,去呈現莊禪精神那種物我同春的生命境界或海德格爾那種存在本身的澄明詩意。事實上,這樣的精神指向才是《雕塑》雜志社歷時四年策劃并組織這次邀請賽的真正初衷。雖然,基于種種現實的制約,目前這還只是一種理想。
這次大賽也只能看作是一個成功的起點,但有了理想和起點就有了行走的方向和可能!而路都是人走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