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家根據作品面貌大概可以分為兩類:一類人的作品呈現為多向的,無序的面貌;它們是作者在面對不同的現實遭遇和觸發時所隨機形成的。另一類人的作品則有一以貫之的基本軌跡和總體指向。盡管作者在創作中也會遇到種種可能的契機,譬如時尚觀念和圖式的影響,但是他們會不露痕跡地把這些納入到自己的既定軌道中,并進行“格式化”處理。
所以,這類藝術家的作品盡管并不乏鮮明的當下痕跡,但是在總體傾向上,又與自己的基本追求大致吻合。張峰的雕塑就屬于后一種情況。在中國當代雕塑家當中,張峰一直堅持以“人”作為自己的表現對象。這種看似傳統的學術方向放在當代雕塑的格局中,恰好以它特立獨行的距離感而顯得卓爾不群。獨立和反思是一種智慧。相傳在古希臘的時候,一位哲學家的演講引來了聽眾的一片喝彩聲,哲學家非但沒有洋洋自得,反而緊皺雙眉,喃喃自語地說:“天哪,我一定是說了什么蠢話!
”這種典型的希臘式智慧和清醒冷靜的反省意識和距離感對當代藝術而言,似乎已經很久遠了。一窩蜂式的集體沖鋒和千軍萬馬奔市場,成為當代藝術最應該警惕的地方。這位希臘哲人給我們的啟示是,哲學與平常思維之間的距離以及格格不入的品性,對于當代藝術在面對喧囂的流行觀念和時尚的時候,至少應該保持足夠的思想上的審慎和距離感。當然,對于當代藝術而言,堅守、反思和審慎的態度未必總是受歡迎的。
特別是當它們顯得另類的時候尤其是此。這種狀態猶如蘇格拉底衣冠不整、光著雙腳在雅典集市上同人們辯論諸如鞋匠、木匠乃至政治家的名份與職責的問題。人們被他這種驚世駭俗的言辭驚呆了,以至于最終要群起而攻之,將他置于死地。一個優秀的哲學家或者說一個優秀的藝術家,他們之所以與平常人的不同之處在于,他們能在紛繁的平常話題中引出異常的思維,并可能時常因為言行的不合潮流而引來眾人的不滿甚至是憤怒。張峰的這批雕塑新作,“人和影子”系列表現出了一種雙重的獨立性,它是一種常規中的非常規,傳統中的反傳統,純粹中的不純粹…
就張峰一以貫之的人物造型而言,這組雕塑在他的作品邏輯中是常規的,但是每個人物所附帶的影子又是反常規的;而且是反傳統雕塑造型的;也是背離了三維空間的正統觀念的;特別是他大膽地超越了傳統雕塑觀念中對雕塑光影的認識。張峰把第一次將影子引入了三維空間的雕塑體系中;把雕塑的光源和投射引入了雕塑的塑造中。一直以來所潛在的雕塑之影一旦成為雕塑的組成部分,它使影子成為了具有隱喻和象征作用的雕塑形象的組成部分。
這批作品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地方還在于,它的這種一反常態,出乎意料的處理方法中,體現出濃重的哲理意味和反思的色彩。人和影子,是人們習以為常的生活經驗,但是它們從來沒有成為人們的雕塑經驗。張峰的人和影子的表現,使他的雕塑多了一層立體和平面的對話;顯和隱;正和負的對話;它既給人們帶來了一種新的雕塑視覺經驗,同時又讓人們重新審視日常生活的經驗,審視人和影子的相互關系。人和影子折射出了當代人關于真實問題的困惑。
雕塑的人和它的影子實際是對傳統雕塑的三維立體空間特征的置疑,在真實性方面,張峰的這個新系列的作品向雕塑藝術提出了這樣的問題:可觸摸的現實是不是就是真實的?通過視覺或者是觸覺是否能夠確定雕塑作為真實形體的存在?
因為這個問題的悖論在于,如果雕塑的存在是真實的,那同樣是真實的雕塑的影子卻從來沒有在雕塑藝術中得到過反映;一個在觸覺上或者是觸覺上被認為是真實的雕塑,為什么忽略了真實影子?那么接下來的問題還有,作為雕塑投射的影子是不是真實的呢?人和影子,這種反射與照映所產生的亦真亦幻的相互關系似乎可以成為當代生活的一種象征。人和影子關系,猶如物體和鏡象的關系,真實和虛擬的關系,藝術和現實的關系…
它們相互相依,又變幻莫測,成為一對難以窺探其奧秘而又魅力無窮的組合。這組帶有思辨意味的作品似乎與張峰在國外的一段學習、創作生活有關。2004年至2006年,張峰在美國紐約藝術學院學習,并獲得碩士學位。這段相對遠距離的對中國當代雕塑的隔海觀望和面壁反思,可能是他創作這批雕塑的一個重要的契機。張峰是一個永不滿足,總是在求索和嘗試的雕塑家。
盡管他一直堅持自己的“根據地”,即具像雕塑的創作,但是由于他堅持不懈的努力,他一直努力在尋找具像藝術在當代文化中的可能性并力圖將它們的作用發揮、放大。這個人和影子的新系列,可以看作既是他探求自己,反觀自身的努力,也是他對雕塑問題,對社會現實看法的一種折射。
如果當代藝術傾向于觀念的表達,張峰的人和影子的觀念性在于,在人們習以為常的視覺經驗中,他作為一個出色的藝術家,見微知著,從中發現了它具有顛覆性的問題。當然,這一切都是建立在張峰的藝術思考邏輯上的。葛蘭西說過:知識分子有兩類,一種是傳統型的,有點類似波西米亞人的氣質,他們的心靈是自由的,行蹤是漂浮的,權力、金錢、學院都無法羈絆他們,他們服從唯一法則,只是內心所認定的絕對命令;
普遍的道德、理想和正義。另一種知識分子是有機型的,相信皮之不存,毛將焉附?他們總是自覺地將自己的使命托付給一個什么階級,或者工人階級,或者中產階級,或者弱勢群體或利益集團的代言人。于是,有機知識分子之間,永遠是吵吵嚷嚷,黨同伐異。如果藝術家是知識分子,或者藝術家可能成為知識分子,我們希望他們永遠具有波希米亞的氣質,因為只有這樣,他們才不為外物所累,才會不斷有新的發現,取得新的成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