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喜歡的一首歌,是李納唱的《青藏高原》,特別是那句“仿佛不能改變的莊嚴”,讓我幾乎掉下淚來。因為歌手為此出家,也就更喜歡這首歌,隨時在嘴里哼著。還發現歌詞里有處語病:“一座座山川。”“川”者水也,顯然應該用“一道道”才對。——這是漢人咬文嚼字的習慣,與粗獷豪放的西藏無關。
唱的照樣唱,“一座座山川緊相連,那就是青藏高原”,你能說不是么?原弓邀我去西藏,我猶豫了好久。夢想歸夢想,現實歸現實,去九寨溝就缺氧頭疼,還能去更高的地方?但如果不去,這輩子還能去西藏么?就這樣上了飛機。從重慶到拉薩,一個多小時航程,只覺得夢想離現實也太近了。原以為西藏舊貌猶在、古風尚存,進得拉薩城,才發現原來的印象,全是漢族攝影家弄出來的錯。現在的拉薩就像是成都附近的一座縣城,而且還繼續前進在現代化的大道上。
所以在藏數日,很少逛街。頭疼——身體的和精神的。我不知道該怎樣解決這樣的矛盾:一方面不能讓西藏人民永遠留駐在農牧時代,另一方面又不能讓西藏文化因進步而漢化。任何一個民族都有實現現代化的權利,但問題是現代化應不應該有所區別、怎樣區別,難道就只有寺廟和旅游產品嗎?
原弓把他組織的西藏藝術活動設為“透明之局”,希望藝術家以坦誠的勇氣和澄明的智慧來完成高原之旅。“原弓當代藝術邀請展”我看過,作品都是現成的,只是放在西藏博物館而已。其意義在藏地藝術家和內地藝術家可以互相交流和切磋。但就是這樣的展覽,西藏文聯還專門作出了不參予、不介入的書面決定。奇怪。看西藏今天的藝術狀態,除了風情畫幾乎沒有什么別的東西,比起“八五時期”五人畫展、圣山行為以及勞生柏展覽那一陣熱鬧勁兒,早已是今不如昔,比內地滯后一大截。
文聯不是還管著美術嗎?干么要對一個如此平和的當代藝術展如此反感呢?原弓既然設局,反正也不怕出事兒。更何況在這之前,早就邀了一群藝術家做了不少現場作品。在西藏,野地的范圍寬著哩。展望和呂勝中的作品挪用自己的假山石和小紅人,轉換場地使之產生新意。
開光的假山石在大昭寺受到膜拜,而來自唐古拉山的不銹鋼石塊則放進了達賴十四在布達拉宮的會客廳。展望作品以假和空作為指證,表達了對于自然、對于文化失去本性的冷靜思考和無限遺憾。呂勝中在青藏高原的幾個地點實施作品,熱氣球空降的小紅人有50萬個之多,鋪天蓋地飄落大地,和連天接地的西藏藝術傳統遙相呼應。
兩人的作品都有吉祥祝福的含義,以祈漢藏之間友好互助,共榮并進。魏言的作品名曰《蟲在昆侖》,在昆侖山埋下了自己的神獸雕塑,準備十年后再把它取出來。這是未來的考古學,有一種與眾不同的尋根意識和時間概念,把過去和未來交織在正在行動的今天。這種從個人出發對于巨大時空的體驗,同樣表現在吳以強作品《貫穿》、邱光平作品《克思的馬車》、張華作品《珠峰——荷馬》和篤巴朵的無名作品之中。人在世界屋脊之上,容易宏大也容易莊嚴。
這是向西藏人民學習的結果,回到內地城市的大街小巷,說不定對身邊那些急功近利的爛事兒也就看得更穿。更多藝術家的作品還是集結在文化沖突上。沒辦法,在中國所有的少數民族中,藏族文化是保留得最完整的,特別是在宗教領域和精神方面。李新建用摩托車對帳蓬的拉扯和撕裂,來表達現代文明對本土生存的破壞。劉芯濤用城市影像投射薩迦寺的壁畫,來質疑文化介入的合法性。曹靜萍用藏區現場的山石、寫生和影像疊加,來追問自然和藝術面臨的真實性問題。俸正泉用朗誦《時尚》雜志文章的方式,來證明古今文化和異域文化難以通約的困境。
葉強則用缺氧狀態下耶穌缺席的“最后的晚餐”,來呈現東西文化、神人文化不能統合的尷尬。這些藝術家的作品,不約而同地采用對比、交錯的方式,關注文化融合和不同文化的自主權以及強權對弱勢、中心對邊緣的傷害。在被現代化緊逼的中國,這些思考對于西藏人來說意味著什么呢?
當一個民族還沒有從臣民真正轉變成人民的時候,當代藝術有時候真像是高原的云,無論是霞光燦爛,還是煙雨滾滾,都是那樣距離遙遠。我的西藏之行并不愉快,因為我沒有權利愉快。色拉寺的辯經讓我激動,但為什么只是辯經而不是如此投入地辯論中國憲法?八角街的熱鬧讓我興奮,但為什么只有傳統工藝品而沒有西藏的當代藝術?布達拉宮的雄偉讓我震撼,但為什么這里的經院哲學不能產生西藏文化乃至中國文化通行未來的思想?雪頓節的曬佛讓我饑寒交迫等待輝煌的一刻,但為什么這種古老的習俗不能演變成自由的狂歡?
西藏的山因為巨大而沉重,西藏的天因為廣闊而高遠。在山際與天空之間,我經常看見那些歌頌生命、靈魂與信仰的旗幡。這旗幡從古代插到今天,還能從今天一直插到未來去嗎?——如果沒有自強、自覺和自新的西藏人,恐怕很難。因為原弓的稿約,我寫了上述這些文字,最后只想私下告訴原弓:兄弟,實話實說的人有時心里也很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