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不止一年的時間,有太多的人認為藝術市場正在出現巨大的、充滿危機的泡沫,這種看法傾向于說:一個崩盤的時刻就要到來。就像股市與房市的起起伏伏一樣,人們擔心著藝術市場的危機,擔心著自己手中的“貨物”貶值,擔心著在這個熱鬧的競爭中面臨失敗。我們還發現,在一遍關于“泡沫”與“崩盤”的囂聲中,甚至夾雜著體現內心陰暗的嫉妒、憤恨與絕望。可是,一旦我們去詢問什么是“泡沫”,何謂“危機”的時候,他們的文字就顯得閃爍其詞。的確,這是一個充滿復雜性的“名利場”時代,我們該從什么角度去看待?問題再次回到了出發點:究竟是什么原因了導致今天的繁榮?
是一群無知的物質主義者操作與策劃的結果?可是,為什么之前他們沒有進入這個市場?是因為他們過去缺乏資金嗎?真實的情況是,早年也稀有看到有人用哪怕是1000元人民幣去購買張曉剛或者王廣義的一件作品;當方力均、岳敏君在圓明園過著清苦的日子的時候,當藝術家在艱難地吆喝路人購買他的“西瓜”的時候,人們并不是沒有能力用金錢去關心他們生活與藝術。從上個世紀80年代起,已經有港臺的畫廊在收購中國大陸藝術家的作品,可是,那是風情與羊皮襖生效的日子。
那時,毛旭輝、潘德海、張曉剛等人還在艱難地湊錢到上海去舉辦自己的展覽;張培力、耿建翌等人還在用接縫的床單布繪制他們的“冷漠”;南京的丁方、管策還在為他們的超驗感受尋找相互支持的溫暖與同情;直到1989年,高名潞、栗憲庭等人還在為“現代藝術展”尋找經費的時候,也沒有幾個有錢人肯為藝術家提供金錢。表面上看來,這是經濟處在低級階段的緣故,可是我們要想一想,為什么是風情畫而不是現代主義的作品被人去購買?1990年的時候,現代藝術家清平之至,他們很難有條件舉辦自己的展覽,領事館里不時有一些小型的酒會,但對于更多的藝術家來說,那是一種稀有的可能性,這些可能性很難成為他們真正的選擇。
因為哲學觀念上的清理,更主要是因為現實的嚴酷性,使得藝術家必須重新觀看和審視他們生活其中的現實,可是,哪里是他們重新觀看和審視的公開表達的場所?就在1993年,當葉永青將自己的裝置放進展廳之后,仍然遭到了美協領導強烈的指責。1996年左右的時間,“波普藝術”仍然遭到官方美術刊物的批評。但是,無論如何,自從1992年之后,那些現代藝術的規模與影響范圍迅速擴大,從1993年的“后89中國新藝術”展覽開始,中國的當代藝術漸漸受到國際社會的關注。
不管批評界如何評價當代藝術中的問題——例如“后殖民”、“中國牌”、“犬儒主義”,如此等等,那些一眼就能夠看出其中國特征的當代藝術始終展現出“乘勝前進”的局面。的確,很快,有人將中國當代藝術的成功理解為西方陰謀的使然,甚至導源于美國聯邦調查局的戰略與措施。這樣,當代藝術的繁榮也被理解為西方始作俑的結果。可是,誰又敢于站出來指明方力均、王廣義、岳敏君、張曉剛等一大批當代藝術家是為了西方人和美國聯邦調查局而制作的?誰能夠指名道姓地指出這些藝術家是一批不顧廉恥的機會主義者?誰又能理據充分地分析整個世界都在投資、收藏、倒賣機會主義者的作品;
人類正在遭遇藝術的總體危機;中國正在被西方戰略所顛覆;今天全球的拍賣場、畫廊、美術館、代理人、批評家、藝術史的作者、觀眾、新聞媒體正在從事轟轟烈烈的愚蠢事業?的確,有另外的觀看方式。首先,從1992年開始的市場起飛是中國當代藝術的前提。正是鄧小平告訴人們:不要討論姓“社”姓“資”的問題,“發展才是硬道理”。這樣,關于意識形態的爭論才有所停歇,80年代的“反對精神污染”和“批判資產階級自由化”才沒有在90年代繼續,這無異于說:尊重個人的自由發展開始成為合法的、新的價值觀,之前的危機與問題需要共同檢討。
如果新的價值觀與法國人、英國人、美國人或者更多的國家民族的價值觀有重疊的地方,那不過是說:我們開始真正接受人類共同的價值觀,在不同的文明的接觸甚至沖突中,人類正在創造新的共同點,這有什么不好?一個美國人、一個荷蘭人、一個芬蘭人,總之,任何一個西方國家的個人、畫廊、美術館收藏了中國當代藝術家的作品,這究竟有什么害?當方力鈞或者岳敏君的光頭和呲牙咧嘴的形象在世界各地泛濫的時候,難道這不正是向全世界提示90年代初的中國歷史的機會嗎?
也許有人會用“美”、“積極”這類詞來嘮叨藝術問題,可是,那不是一個思想獲得了解放的可能性但同時又面臨種種阻力和困難的時期嗎?那些所謂的“健康”、“理想”與“崇高”不是已經被嚴酷的事實給瓦解了嗎?那不是一個需要重新清理價值體系的時代嗎?是市場以及由經濟體制改革所帶來的種種變化塑造著今天的中國,市場改變了舊體制對藝術家自由創作制約的歷史;
市場使得一個普通的藝術家可以不受可惡的機制的約束而到這個美好的世界的任何一個角落展覽和銷售自己的作品,并在這個展出和銷售的過程中實現他自身的價值;市場使得年輕的藝術家不再觀察權威與專家的臉色,不再將自己的生活與藝術的命運限制在舊體制和舊衙門評判的手中,他們可以在自由的市場中自由馳騁,盡管他們會遭遇生活的艱辛與磨難,但是,他們在市場中獲得了掌握自己命運的主動權;
簡單地說,正是市場給予了藝術家的無限可能性,使得今天中國的當代藝術有如此繁榮的局面。應該問的是:誰還想將今天的藝術家控制在體制的范圍內?誰還企圖讓藝術家的思想成為犧牲人的正當權力的專制思想的工具?顯然,不是每朵花都讓人滿意,可是,這不是我們消滅花園的理由。從上個世紀80年代思想解放時期開始建立的新的價值觀和價值體系告誡每一個人:不存在任何一個比保證每一個普通的藝術家擁有自由地從事藝術創作和銷售自己的作品這個前提更偉大更崇高的理由。
沒有誰是真正的權威,就正如沒有誰是上帝的代言人一樣,那些試圖通過一句話一只電話和一份報告來終止——今天他們只能以批評的名義——別人的藝術創造的人,是最沒有歷史觀念的人,在他們中間,最容易產生藝術市場出現了泡沫這樣的結論。中國當代藝術與今天中國的崛起緊密地關聯在一起,而中國的崛起正是在千難萬險、不斷解決出現的任何問題中進行的,所以,藝術市場自然也面臨著相應需要解決的問題。
對于所有關心中國當代藝術的人來說,重要的不是去預測“泡沫”將會在何時發生,重要的是去分析和解決具體的問題。坦率地說,預言當代藝術是否可能崩盤,這無異于預測中國的崛起是否有可能?文明本身就是“泡沫”。從這個意義上講,“繁榮”是今天的“泡沫”的同義詞。一百多年前,凡高筆觸粗糙的“鳶尾花”只能換取29法郎的苦艾酒,可是,這個悲劇性的藝術家的作品最后有了8000萬美金的交換價格,是人類文明給予了凡高的藝術的價格,8000萬美金究竟是什么呢?
我們可以說這個價格減去29法郎所剩下的絕對數字就是“泡沫”。銷售收益減去成本可以簡單地表述為利潤。可是,對于一位藝術家來說,他的利潤等于收益減去生產藝術品的物理成本——亞麻布、顏料、膠片、毛筆、硯臺以及制作作品必要的人工肉體維系等等,多余的部分就是被稱之為利潤的“泡沫”。
我當然理解有人所說的泡沫究竟是什么意思,他們是想告誡:也許今天實現了數百萬美金的當代藝術品會狂飆下跌,也許人們將大量的金錢投入到當代藝術市場領域將會全軍覆沒。他們會說:不信咱們等著瞧!我要表述的是:我們都在為中國的未來打賭,如果這個國家的經濟與政治始終朝著不斷改革的方向前進,如果我們面臨的問題在一個個地被共同解決,如果我們相信21世紀是中國的世紀,當代藝術的“泡沫”不僅不會消失,而會漫天飛舞。
說到底,藝術沒有價格,只有文明決定著價格。如果有一天劉小東、周春芽、曾梵志的作品從數千萬數百萬掉到幾十萬甚至更低的水平,那不是中國藝術家的失敗,而只會是中國或者中國人的失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