淘金吧——學習自己民族藝術的一點體會錢紹武保持民族的藝術特色,發揚民族藝術的優勢,才能豐富世界藝術。但是不了解別人就不了解自己,不了解世界藝術也就不了解中國的特色,在比較中間去發揚自己的長處,在學習中間去補充別人的不足。一個民族的藝術特色是和這個民族的政治、經濟、文化傳統、地理環境和歷史發展緊緊連在一起的。因此不了解這個民族的上述因素,也就沒法理解這個民族的藝術,也就更談不上去發揚這個民族藝術的特色了。我隨便舉一個例子,比如我們中國人表現“力”的方式就和歐洲的表現方法大不一樣,我們塑造的金剛力士,他的力往往表現在肚子和脖子上,或者鼓脹如鐵,或者凹陷如盆,因為我們認為“力”來源于“運氣”,“氣”和“力”是一而二、二而一的。
我們普通談話中常說“這個氣力小,那人力氣大”。因此強調肚子的變化正是強調“氣”之所在。這在歐洲卻大大不同,歐洲人以為力來源于肌肉,肌肉發達就有力。赫克里斯手持大棒休息,那從頭到尾肌肉糾結密相關的。甚至可說,這是中國人長期受“道家”思想熏陶的結果。而這種獨特表現,正是對世界藝術的一種生動有趣的補充和豐富。如果大家還有興趣來了解我們中國人一些藝術特色的話,我再舉一個例子,就是我剛給諸位看的天龍山力士像,當我轉到他的側面,他側面的坐姿一下使我震驚了。
他坐得真的“重如泰山”,那么穩定沉著,不可動搖。那種力度是我在別處從未見到的。我以前一直神往于“貝爾維得樂的軀干”,但是現在就“坐”的份量而論,它則不如龍山力士了。于是我注意很多中國古代男子漢丈夫的側面造型,發現我們處理臀部都有一種異常的力度,一種特殊的穩定、重量感。
但是為什么?直到有次我和中國佛教文化研究所的付所長一起出差,那時中國很窮,男同志都住一個客間,他是嚴肅認真的佛教徒,他不睡覺,只是“坐禪”。我沒這本領,躺下就睡,一覺醒來,他還坐著,但因為在他側面,視線又很低,一下子發現他的坐姿正是“天龍山力士”那么穩定、沉著、安詳,不可動搖。這使我興奮無比,但是“打坐”、“入定”時是不可打擾的。欣賞半天,他還是像塊石頭。只好第二天問他,他笑著:“‘坐禪’就是要克制心魔,要絕對穩定,關鍵是‘推開尾閭’。
”我努力學習,不行,功夫不夠。但解決了我最需要了解的疑問,就是他這么“推開尾閭”使整個臀部向后推出,因而上身自然伸直,因而就產生了一種異常的穩重感。原來外在的造型竟有如此內在的必然。我最近做了一個坐像“關天培”、一個立像“伍子胥”。我認為是我學習民族藝術的一點成果。
中國是個古國,她的文化是博大精深的。以上我只是舉了很簡明的例子,以說明我們有著無比可貴的寶庫,供我們去學習借鑒。當然,借鑒不能代替創造。但是有豐富的借鑒之處和在一個什么文化資料都沒有的文化沙漠中是有天淵之別的。在法國巴黎學油畫,和在美國早期的薩克斯州學油畫,那是不同的。這就是為什么惠司勒要長期住在巴黎的緣因之一吧。請允許我再舉一個例子來說明這個道理。
九十年代初我接到了做“李大釗紀念碑”的任務。他是第一個介紹馬克思哲學到中國學者和革命者,他為了他的信念和理想被軍閥張作霖絞死了。他生前有一句著名的詩句:“鐵肩擔道義,棘手著文章”,有時傳為“妙手著文章”。我讀了他的著作《守常文集》深深為他的理想所感動,因而刻意抓著“鐵肩擔道義”這一核心作為“母題”。我去掉了一了切有礙于突出這構思的多佘部分,集中突出了寬大渾厚的雙肩和他天然方正的頭部。
形成了橫豎兩大塊巨石,以象征中國革命的兩塊基石。這時云崗大佛的寬博雙肩,那種凝重開闊、莊嚴偉大的比例就成了我重要的參照物了。不僅如此,我又想到了北京的天安門,特別是經過我的恩師沈士壯先生在人民幣設計中拉寬了兩邊城墻比例的天安門。這些聯想,這些參照資料,是十分重要的。正是他們,使我不滿足于一般的正常比例的人像創作,使我力求體現一種宏偉氣勢。
正是他們使我在巨人的肩膀上立起來,而不是站在沙漠上。這就是我生在中國的好處,也就是有著偉大民族文化的豐厚積淀的好處。這些積淀樹立著一個高標準,使我不能自甘庸陋,使我有所遵循。這個像后來得了獎,獲得了人們的好評。記得在二十五年前,我從農村帶回四百多張老鄉的頭像索描,我嘗試用了中國畫中皴法的原則來加強對這些老鄉的感受和體會,當時我拿給沒有教過我的老師蔡若虹先生去看,向他請教,他竟熱情夸獎,并且寫了一篇長文《淘金贊》加以表揚。
他贊的是我肯向自己民族的優秀傳統學習,不滿足于留學外國所學的東西。他肯定我這個好的開頭,讓我們在祖國文化的長河中去沙里淘金,若虹先生現在已去世好幾年了。這個金我將繼續淘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