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看來,除卻作為一門人類最古老的藝術形式所具有的定義、概念和約定俗成之外,雕塑在形態(tài)上,就只剩下三維空間中立體的物質形態(tài)這個最后的外殼了。我的興趣是:我們身邊的所有物品都具有“三維立體的物質形態(tài)”這一特征,“藝術家意圖存在與否決定了一件物品是否是藝術品”(H.G.布洛克),在沒有明顯證據(jù)證明某個意圖存在的時候,對于一件“三維空間中的立體物質形態(tài)”是否是一件藝術品將很令人躊躇,令人迷惑,最精典的現(xiàn)場可能就是度桑的《小便池》了,在這里,藝術家意圖存在的證據(jù)就是將其放入展廳這一行為,那么我們是不是可以認為這件不管稱之為“雕塑”或是現(xiàn)成品的東西,只是某個意圖或行為的“三維立體的物質形態(tài)”?
這是現(xiàn)成品和裝置藝術的特征,但是它同樣具備雕塑的特征,這種兩難的現(xiàn)場對于我的誘惑是難以抗拒的。雕塑總是有別于物品的,它必須運用特定的造型語言和材料,符合一定的形式法則,進而獲得某種形態(tài)。但我想打破這種法則,故意混淆裝置和雕塑在材料、手段上的區(qū)別,以雕塑的材料和技巧,記錄的某個有意圖的行為和現(xiàn)場。
或者,可以這樣說,我首先要尋找一個有意味的、物質的、被有意識改造組合之后的材料形態(tài),來傳達自己的意圖和某個特定的感受。然后,通過雕塑的手段進行完成并賦予作品更多的主觀性;抑或者,以雕塑的方式來記錄我的裝置作品,或者干脆就叫雕塑裝置。
以單純的材料形式來模仿和戲擬多樣的材料幻象,希望在雕塑、裝置、現(xiàn)實之間制造一種曖昧和游離,進而在這種難以界定的狀態(tài)中,擴展我們的審美邊界,釋放出一種新的經(jīng)驗和現(xiàn)場感。這是一件矛盾的事情,在我的作品中,嚴格意義上講,雕塑作為獨立藝術門類的全部經(jīng)驗體系成為被借用的手段和軀殼,它自身已經(jīng)被瓦解和掏空。
這肯定不僅僅是雕塑本身所面臨的危局,所有傳統(tǒng)造型藝術的材料、語言、造型手段、審美經(jīng)驗體系在為當代藝術所借用的同時,都有淪為手段和技巧的危險!這是一個必然。或許只有在這種淪陷中,才能獲得重生的理由和意義。雖然它可能有些不倫不類。但從材料、成形方式和形態(tài)上說,我的作品肯定是雕塑。談到創(chuàng)作成形的方式,有很多人問我“你這是直接翻成雕塑的嗎?”當我回答不是時,驚訝之余第二個問題就是:“為什么不直接翻,豈不省事?”我想,這不是一個省不省事的問題。
一方面,直接翻制的方法在某些材料上可能非常有效,但對于更多的豐富的形體和材料來說,囿于技術的原因,這種方式很難令人滿意。另一方面,也是我更重視的,是這個過程(泥塑塑造)的存在對于我和對于觀者的意義。我很喜歡這樣一個描摹對象的狀態(tài)。在這個過程中,我感到非常的平靜和放松,甚至不需要思考,更接近一種體驗的狀態(tài)。我只關注對象的各種復雜的起伏,微妙的變化,通過我的塑造來固定對象的柔軟、易碎、轉瞬即逝。每次面對完成之后的泥塑,我總有一種感動和崇高感——有點離譜!
但卻是事實,相對于描摹對象的復雜、隨意和無序,單色的泥塑帶給我莊嚴的感覺,就象紀念碑。通過這樣一個漫長和冷靜的描摹,使我面前的各種凌亂的現(xiàn)成品,在作品中獲得了一種秩序,一種明確的位置,以這種看似苦行僧的方式,使我獲得了對這個沒有秩序的紛亂的世界一種理解,這是一種快感!這也是我喜歡自己雕塑中那種“靜止”的原因。因為“靜止”,所以我轉而選擇了“物”。在2004年以前,我的作品主要是以傳統(tǒng)古典形象為主題的金屬焊接作品。當時那批作品產(chǎn)生的原因主要有兩方面,一是對傳統(tǒng)的迷戀,另一個是對材料的迷戀。
除此之外,我對金屬直接焊接方式的過程特別有興趣,它是一次性的,不可復制的,一氣呵成的,這種狀態(tài)讓我興奮,以金屬材料進行的戲仿也覺得有趣。傳統(tǒng)的文化資源作為一個參照,始終與我們現(xiàn)實的思考和狀態(tài)如影相隨,我想這也是我的作品中“盆景”形式不斷被借用的原因吧。然而,縱然始終保持著對材料和狀態(tài)的興趣,但在面對當今如此豐富如此鮮活的生活和體悟時,過去的方式顯得力不從心。2002年的時候,我創(chuàng)作了一件帶有裝置色彩的雕塑《意外事件》,從那時開始,我對生活日常中被使用的一些物品開始產(chǎn)生了興趣,象廢棄的巨大的包裝箱、被倒空后癟癟的牛奶盒,牙膏盒,揉作一團的口香糖紙,疊在一塊的用過的一次性紙杯,各種色彩的垃圾袋等等。
我覺得這些被揉作一團、失去了固定形狀的物品由于凝固了我們日常生活中各種無意識的信息,而有了一種精神上的象征性,變得和我們息息相關起來。之后,發(fā)展到對現(xiàn)成品進行裝置化的改造和戲擬,并以塑造的方式予以呈現(xiàn),從“廢鐵”到各種現(xiàn)實生活中的包裝和廢棄物,我發(fā)現(xiàn),自己其實一直是對“物”的東西更感興趣。是的,我們太關心自己了。
人類以自己強硬的方式向地球宣示自己的意義和存在,人類的藝術也自言自語了幾千年,中國當代藝術更是把各種變異的人的形象充當自己的logo,再加上長期模式化的學院訓練經(jīng)歷,我已經(jīng)厭倦了這種自戀!在我看來,我們今天的生活已經(jīng)被自己制造的各種巨大數(shù)量的物品和垃圾所包圍和淹沒,人自己所有的精神生活都離不開和物欲的關系。我們被自己制造的“物”所包裹,被“物”所挾持,為了被綁架的“欲望”,我們不得不付出“貪婪”的贖金。
這些物品就想藥渣一樣,在滿足了我們永無止境的欲壑之后,被毫不留情的拋棄。就如同狂歡之后的斑痕,大醉之后的嘔吐物,隔夜的茶葉,排泄之后的手紙,燒焦的煙蒂,昨天的報紙,互聯(lián)網(wǎng)上被不斷更新的文字…它們是人類不斷追逐自己欲望過程中必須面對的副產(chǎn)品,形象猥瑣、不潔、甚至骯臟,不為人注意,是垃圾的代名詞。我們之所以能在使用前愉快地接受這些物品帶給我們的視覺和心理上的愉悅,完全是因為他們具有使用的價值,而一旦欲望得以滿足,棄之如撇履就是自然而然的事了。
這些物品在使用前和使用后呈現(xiàn)出的迥然不同的狀態(tài)讓我很感興趣,前者是漂亮、挺括、高貴和價值不菲的,而后者是猥瑣、蜷曲、低下和廉價的,我想把它們重新從生活中抽離出來,把這種猥瑣、低下以一種漂亮、干凈、唯美的方式展現(xiàn)出來。讓自己成為一個現(xiàn)代文明的拾荒者,以放大的尺度,逼真的細節(jié),置換的材料,來使這些物品變得異樣甚至巨大,成為現(xiàn)實生活的某種鏡像。讓所有的骯臟都變得美麗,讓所有的扭曲線條都變得有力并耐人尋味,讓那些污穢與不潔象花一樣迷人,在這里,生活中的荒誕和異常以唯美的方式得以呈現(xiàn)。
面對各種美麗的包裝和物品,我有一種無法言說的復雜情感,這些“物的軀殼”下面深藏和掩飾著我們各種熱切的想法和愿望,所謂欲壑難填,我們越消費越渴望,消費越多欲望更大,永遠無法滿足,這是我們的海洛因!我試圖把各種“物的軀殼”以及它所體現(xiàn)的迷戀,推進和放大到一種極致,并以此來揭示和恢復物的精神性,進而反思所謂的“人類中心主義”。
我相信,“物”的下面被掩蓋的是永遠也無法知道的真相與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