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聞洞庭水,今上岳陽樓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馬關山北,憑軒涕泗流我們跨過了王維、孟浩然這樣的和山川草木為伴的人,來到了杜甫面前。杜甫是誰?唐詩斷代分為四種,初唐、盛唐、中唐、晚唐,作為盛唐到中唐的一般的標志就是杜甫的去世。
杜甫承接著盛唐的繁華,又見證了一段周而復始的亂世。我們從一個老者的身影講起,這一年,饑餓和貧窮是他最熟悉的朋友。他離開了安穩的成都,順著長江而下,他來到了長沙,居無定所。此時他的生命只剩下兩年而已。他站在了著名洞庭湖旁,登上了那座天下聞名岳陽樓。
流水和高樓本來就是唐詩高頻出現的意象,人生的時間如水,流逝不返;人生的境遇如樓,登高望遠。洞庭湖和岳陽樓留下許多詩人的蹤跡,孟浩然見到洞庭湖寫下“八月湖水平,涵虛混太清,氣蒸云夢澤,波撼岳陽城”,李白登岳陽樓寫下“樓觀岳陽盡,川向洞庭開。雁引愁心去,山銜好月來。”,在杜甫之后,晚唐詩人李商隱的名句“欲為平生一散愁,洞庭湖上岳陽樓”,同樣是把洞庭湖和岳陽樓和人生際遇的心境對應起來。
當然,岳陽樓更為出名要等到幾百年后,宋朝宰相和詩人范仲淹那篇著名的《岳陽樓記》。岳陽樓在唐朝這么熱門,得益于它的擴建正是由于一名詩人的到來,和盛唐息息相關。唐玄宗開元四年,宰相和詩人張說被貶為岳州刺史,他很喜愛臨洞庭湖眺望,便招聘名工巧匠將一座湖邊的古跡岳陽樓擴建樓閣,才使岳陽樓的名氣傳播開來。
詩人們談岳陽樓還有一層意思,這是盛唐初年的建筑,是那個“憶昔開元全盛日”的代表。杜甫是完整經歷過唐朝由極盛轉為衰敗的詩人,時不我與、睹物思人,想到那個強盛和繁華的唐朝就這樣一去不返,自己的年華、理想也隨其順流直下。這才有了這首《登岳陽樓》“昔聞洞庭水,今上岳陽樓”,昔日聽到的那個洞庭水和今天看到的洞庭水可能沒有區別,但今天上樓的人卻不是那個意氣風發要當國士棟梁的人。
“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春秋的諸侯國吳國、楚國都是往日的傳說,這兩個國家本來并不是同時存在的國家。但詩人把他們的位置聯系在一起,他們一個在東,一個在南,好像是因為這個洞庭湖而分裂。這是跨越時間的上帝角度,站在后人的角度來看的大氣魄,非人眼能看到的場景。“乾坤日夜浮”,天地和日夜都浮在這片靜靜的水面上。一個“坼”,一個“浮”,都是一種不穩定的狀態,一種漂泊和臨時狀態。
這是借古人和眼前的景象舒緩自己內心的憤懣,此時的唐朝因為戰亂又何嘗不是各地分裂,乾坤顛倒。杜甫這首登樓之作沒有任何一個字來寫美景風物,此刻的風景沒有變,但詩人眼中沒有審美的心情,有的只是一副垂垂老矣的病身,和舒展不開的愁容。“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馬關山北,憑軒涕泗流”親朋好友不是沒有一個人,而是無一“字”,這比“無一人”更能凸顯出那種孤獨中的思念之情,如果是“親朋無一人”,是客觀描述,但我們體會不到詩人的感情。“無一字”意涵就更深了,一個字就將這個故事的情感空間擴展了數倍,這就是“一字師”,這一個字的功力抵得上很多詩人一生的努力。
人生最大恐懼的死亡,死亡的恐懼是什么呢?就是“老”和“病”,如果比“老”和“病”更進一步的恐懼是什么,只有“孤獨”了吧。“老病有孤舟”寫盡了一個人的悲慘晚年。人生已經走向這樣的絕境,生活已經困苦到極點。
杜甫把心還是交給了國家。他在詩的最后一句沒有寫自己的心情,憐惜自己,眼淚和悲傷沒有留給自己,而是把更深的感情和希望給了這個滿目瘡痍的國家“戎馬關山北,憑軒涕泗流”,他沒有為自己哭,默默為國家留下了眼淚。
這就是杜甫的一生,他用詩歌記錄了他心中最重要的東西——對國家,對天下的責任和使命。如果說李白是一個永遠的少年,那么杜甫就是永遠的士人——中國知識分子的模板樣本。我們對比下西方基督教文明對于個人的重要意義,來自于人是和神直接溝通的,婚姻的神圣性也是模擬了敬神儀式,西方基督教婚姻誓詞里說“無論順境或逆境、貧窮或富有、健康或疾病,我將永遠愛著你”。但在中國古代,家庭是家族秩序下的一個小團體,家族是國家秩序下的單位,中國古代家庭對彼此的情感責任更多出于秩序和情感,而非責任。
如果我們把這段話用于中國知識分子身上,他們的情感主題就會是自己的國家和文明。